大夜之昴 第31节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程静农和日本人有交易,他一直通过绑和骗的手段,送了劳工给日本人去做奴隶。可知道与看见,是两码事。知道的时候,我想的这行为实在是太罪恶,可等今晚亲眼看见了,我心里又有了新的感触,我几乎困惑了。我现在想的不是国仇家恨,我只想人——人害人,怎么会害得这样狠毒、这样决绝?”
  他依旧是似懂非懂。
  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想这是环境的缘故。一个环境如果容许人害人,也容许人被害,人的兽性就要显出来了。”
  这回他听明白了。
  她继续说道:“好在人性虽然难改,但是环境能改,我们还有希望。”
  严轻听她竟有一点要对全中国下手的意思,又想起了自己白天对她所做的种种推测,她当时没否认,他应该猜对了。
  他问:“那个张白黎,也是你这样想?”
  “老张读书多,想得比我深。我不像他那么爱读书,我读书是喜欢边读、边学着做、边琢磨。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反正是一定学不穷尽,所以索性不着急,慢慢来,学一点懂一点,能学多少算多少。”她向床边挪了挪:“你听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做‘慢慢来、比较快’?”
  “没有。”
  “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很吃惊呢,心想这是什么谬论?后来一琢磨,发现很有道理,按照这话一做事,越发感觉它讲得对。我就把它当成了我的人生信条之一。”
  “你在教我?”
  “没有教你,闲聊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再说我教你也有资格啊,我年纪比你大,是你的老姐姐。”
  “没有那么老。”
  “老点占便宜,可以对你倚老卖老。”
  “女人不喜欢老。”
  “我又没打算去找个男子恋爱或者相亲,不怕老。”她忽然想到了新话题,又往床边挪了挪:“你看,女子若是不要男子的话,就连老都不那么怕了。当然,衰老体弱是人人都不喜欢的,老到极致就死了么。但如果是脸上皮肉松了些、眼角皱纹多了些之类的‘小老’,就变得不可怕了。”
  “但女人不能不要男人。”他答:“不是人人都像你。她们要靠着嫁人吃饭。”
  “所以这也是个问题,环境问题。”她答:“要是环境容许女子也能自立谋生,那么其中的许多人不必非靠着婚姻吃饭,也许就能活得更轻松快乐些了。唉,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些不平事。说是女人靠着婚姻吃饭,可如果真吃到也罢了,总算是没有枉担了虚名,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我原来在一条弄堂里住过些天,那里有点像是北平的大杂院,里面的妇女们,年轻的去工厂做工,年老的在家接那种洗涮缝补的活儿,从凌晨忙到午夜,所赚的钱不但要用来养家,还时常要被丈夫抢去喝、赌、嫖。不给?不给就打。你说她们哪里是靠着婚姻吃饭呢?倒是她们一身的血都被婚姻榨去了。”
  严轻说道:“谁让女人弱、男人强呢?”
  “强?利用女人还打女人,这样的男人算强?”
  “如果不是男强女弱,男人又怎么能一边利用女人、一边还打女人?”
  “噢,我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我说的强,是指处处都比别人更优秀。你说的强,是、是——”
  她有点不会形容,但他替她说了话:“是像我这样。”
  房内寂静了一瞬。
  他太坦白,她反倒是听着有些不过意,还想替他把话锋往回拽一拽:“可我看你对我也挺讲道理的、并没有欺负过我啊。”
  “因为你也很强。”
  她回首往事,发现自己确实是在一开场就把他镇了住。张白黎总说他“讲道理”,也许讲道理只是表象,他有着更纯粹的兽性,不讲道理、只认强弱,而她从开始就压住了他,他便自然而然的服了她。
  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沉沉的思索着自己和他的关系,一环扣一环的想,想着想着入了迷,又更深一步的入了梦。
  忽然间,一只手将她从梦中拍了回来。她懵里懵懂的一睁眼,看见严轻在床边地上坐了起来,面孔距离自己只有咫尺。
  现在她对他没什么警戒心了,半梦半醒的问:“怎么不睡?”
  他反问:“你不是在和我说话?怎么自己睡了?”
  她这才明白:他可能一直在等着自己的下文,然而自己说睡就睡,连声招呼都没对他打。
  以着又困倦、又抱歉、又懵里懵懂的心情,她含糊答道:“不说了,怪困的。”然后为表抚慰,她伸手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睡吧,明天见。”
  她这一胡噜也是毫无征兆,手掌都滑过他的短发了,他才反应过来、想要格挡躲避,可惜为时已晚,她的手已经垂落下去,她的呼吸也恢复深长。
  忽然被人拂乱了头发,他几乎有些生气,可林笙的手垂在他近前,感觉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带着一点雪花膏的甜香气,似乎又不像其他人的手那样可厌可憎。
  但他还是有点生气,更准确一点的讲,是烦躁,好像自己还是被骚扰了、被玷污了。
  轻轻抓住了那只手,他试探着握了握,又探头凑上去嗅了嗅,最后整个人朝着那手挪了挪,他抓着那手放上自己的头顶,抚摩了一下。
  这手确实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干净温暖,带着甜香。脑袋被这样一只手摸一下,应该不能算是受了玷污。
  他心里舒服了些,怒气随之消散。将那只手放到床上,他躺下来,原谅了她。
  与此同时,闭着眼睛的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激怒了他,想的是往后对他还是要讲一讲男女大防、再不能胡噜他的脑袋了。
  他抓了她的手嗅气味时,她真以为他是要亲她一口。真亲了她也只能暂时装睡,要不然怎么办?把他当流氓打一顿?她又怕把他打跑了。
  他的伤早好了,又有钱,天涯海角都去得,现在还能耐着性子留下来陪她演戏,已经算是他有仁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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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过后,又是新的一日,新的一日,也有新的内容。
  张白黎跑了一趟乘风公司,当面向程英德道了谢,道谢之余,又给程英德出谋划策,提了不少的建议,全是用来对付吴连的,可见他为了那点消炎药粉的利益,已经彻底拜倒在了程大少爷的西装裤下。
  程英德则是和妹妹算起了账,想知道妹妹和日本人之间的交易往来,到底占去了乘风公司多少运力。结果一算之下,他发现乘风的总经理虽然是自己,但妹妹一直随意调用公司轮船,一问起来,她就搬出日本人做挡箭牌,仿佛她那些烟土和人口的生意事关外交似的。
  程英德想再深究,她已经不耐烦再奉陪下去了,动辄就让他去问爸爸——天津的高桥治起初可是爸爸的朋友,要不然她认识高桥治是谁?如果大哥要和日本人一拍两散,那这话不必对她说,和爸爸商量就是了。大哥想要效仿慈禧太后对所有的外国朋友一起宣战,也随便他,反正她是无所谓的,她只听爸爸的话。
  兄妹二人没能达成共识,但也依然保持着和气。只是程英德暗中很遗憾,遗憾妹妹那天没有在马黛琳被乱枪打死;程心妙则是比较的慈悲为怀,没想让他死,只盼着他忽然生个什么大病、残了或者傻了就好了。反正他本来也不聪明。
  而在这两位各怀鬼胎之时,程英德接了个电话,是他那龚秘书打来的,说是已经订好了北上天津的火车票。程心妙伸着耳朵听见了片言只语,等程英德挂断电话之后,便问:“你们真的要去天津了呀?”
  “当然,这还能有假吗?”
  “都有谁去呢?”
  “林笙一家,还有小龚。”
  “都说笙姐姐和笙姐夫感情不好,可他们还不拆伴呢,去哪里都是一起。”
  程英德没回答。
  程心妙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将自己蜷曲的发梢在手指上缠绕:“大哥,你认为这个药品生意,真的能做成吗?”
  “让龚秘书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抬头对着他一撇嘴:“如果吴连和药厂都没问题的话,那你发财带我一个,我私人也要入一股子,行不行?”
  他微微一笑:“你原来不是嫌这生意挤了高桥治吗?”
  “本来就是嘛!所以我才不能白白吃亏,必须要凑个热闹、从中赚它一笔。”
  “行,只要你想,怎样都行。”
  “龚秘书是你的代表,那么阿孝就是我的代表。不过阿孝不和你们一起出发,我还要留他做点事情。你们走你们的,阿孝迟两天再上火车往天津去。”
  “有龚秘书一个还不够?”
  “顺便再让阿孝去见一见高桥治。高桥治还嫌我们送过去的劳工太少呢,说是想让我们加多人数。这回让阿孝去告诉他吧,不减少就不错了,还加多?不加了。”
  程英德不置可否。程心妙的人他管不了,她一定要派她的心腹去天津凑热闹,他无所谓、不干涉。
  第46章 可爱
  在《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中,林笙蹲在一只敞开的皮箱前,施展整理术,将大小行李分门别类,大行李放着,小行李嵌着,互相交错,码得一丝空隙都不留。
  将一双拖鞋贴边塞进去了,她拍拍手,问严轻:“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拿过来,我给你放。”
  严轻在留声机前席地而坐,听闻此言,他对着留声机没回头,只向旁抬起一只手,手指尖挂着那只“誉满杏林”的帆布袋子。
  她每次见那袋子,都有啼笑皆非之感:“带着它做什么?”
  他手指轻轻一甩,将那袋子甩进了箱子里。袋子还有点分量,林笙打开袋子向内看了看,就见里面装着一把匕首和一卷钞票。匕首有鞘,倒也罢了,那钞票就只是松松的卷着,丢了一张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荷包。这荷包也是粗帆布制的,一面印着”怡然舒适、幸福安康”的红字,是她前天闹胃痛,到附近药房买了一小瓶胃怡舒。而那药房仿佛和某家布厂有合作似的,存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帆布口袋,一有大酬宾的活动,就把药品放进印着广告语的口袋里售卖。而这些口袋全是布质厚重、针脚细密,质量极好,好像比那药品本身更有价值。
  林笙手头没有闲置的皮夹子,于是将那卷钞票重新卷了卷,塞进了那只小荷包里,再将荷包口的抽绳拽紧、系成了个蝴蝶结。
  荷包和匕首放在帆布袋子的最底层,再将帆布袋子卷一卷,和拖鞋一起塞到皮箱一边。
  “带归带,”她说:“但我希望它用不上,你别动那些大额的钞票,更别动刀子。零钱我有,一会儿给你几十块。”
  “好。”
  她心情不错,话也多了起来:“问你一句,不爱答可以不答。”
  “问。”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他盯着留声机的黄铜喇叭,一时没有回答,但也不是深思的模样,只像是被她问愣了。
  她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的道:“我最北到过哈尔滨,最南到过江西,也算是走南闯北了吧。”
  他这时说道:“我不记得了。”
  她想起来,他说过他已经把童年的一切全忘怀。她始终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还是避而不谈,不过她决定信他,他说忘了,就是忘了。
  “坏记性。”她开玩笑:“等不到冬天,你肯定连我是谁也忘了。”
  他也一笑:“不知道。”
  随即他问她:“你会记得我吗?”
  她听这问题简直好笑:“到老都记得。”
  他低低的“嗬”了一声,分明是认为她的言语太夸张,这么夸张的谎言鬼才信。她当即有些不服:“本来就是么!你一出现就是威胁我,紧接着又是让我着急、给我捣乱,单凭你这个出场,我也没法忘了你。”
  “全是坏处。”
  “开始的时候可不全是坏处?好处是你后来才一点一点显出来的。”
  “既然有,怎么不提?”
  “现在你的好处比坏处多,我总不能每天都这么蹲在你跟前夸你一顿吧,听着怪贫嘴的。放心,我记着呢,等到最后汇个总,狠狠夸你一大通,让你和我道别的时候,都乐得合不拢嘴。”
  说着,她抬手顺着嘴角往耳根一划:“嘴咧这么大,像鳄鱼似的。”
  他微笑着转向黄铜喇叭:“才不会。”
  她将箱盖一合:“你看你现在就在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就笑起来了。如果给你几句好话,你说你会不会笑成鳄鱼?”
  她一边说一边嘁哩喀喳的扣上了皮箱暗锁。起身拎着皮箱晃了晃,皮箱如同顽石,里头一点声响都没有,可见她这箱子确实是整理得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