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29节
  挂好花篮,出了西楼,他见天色暗了,而主楼的餐厅里亮了吊灯,是程静农正在招待林家的小姐吃晚饭。
  他又想起二小姐傍晚在二楼露台上和林小姐的先生说悄悄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二小姐低头看见他时,面孔似乎还残留着怒色。
  二小姐向来不对人耍小家子脾气,对待外人更是继承了她父亲的衣钵,喜怒不形于色。可对待那人是怎么了?
  那位先生倒是和二小姐年龄相仿,摩登的程度也相仿,至于相貌,厉永孝回忆着,认为他好似一只男性的狐狸,有种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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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吃到了尾声,饭后甜点是林笙带来的奶油蛋糕,谈话内容则是海阔天空、不拘一格,从林笙为了那日程心妙所携来的昂贵礼物道谢开始,一路是信马由缰的往下聊。
  程静农挺爱和孩子们闲聊,遗憾的是没有那许多闲工夫,蛋糕只吃了一口,便被事务绑架着出了门。程心妙大谈最新的好莱坞惊险动作片,说那里面有个美女角色,长得有点像笙姐姐。
  她没说的是那美女最后被坏人掳去杀了。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一幕,因为那美女非常蠢,遇险的时候就只会大喊大叫、吵死个人。现在她颇想把这个笙姐姐也杀了,因为她现在看着也挺蠢,为了一点卖药的小钱围着自家人团团乱转,愚蠢之余,又非常恶,用金钱控制他,用狗链子拴他,这是旁人看见了的,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她对他还使了多少变态的手段。
  想到这里,她挑起一叉子厚重的奶油送入口中,同时扫了“他”一眼,就见他以一种检查的姿态,垂眼将叉子扎入蛋糕里,检查了半天,叉起一点点送进嘴里,然后把叉子往蛋糕上一扎,不吃了。
  蛋糕很美味,她吃饱了都还爱吃,然而勾不起他的食欲。可见他也不是故意的给她甩脸子,他是对世间万物都冷淡。
  一定是被他女人摧残的,他十几岁就被她拐跑了!
  她咂摸着奶油的滋味,心里越发的想把那个女人宰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里没什么负担,如果别人可以死,那么林笙当然也可以死。只是应该如何安排她的死呢?常规的方法当然是暗杀,明杀不行,她毕竟是林伯伯的女儿,而林伯伯当年对父亲有恩,自己不能败坏父亲的那有情有义的好形象。
  暗杀也不容易,暗杀需要技术,而她手下似乎没有这一类的人才。阿孝倒是足够的心狠手辣,而且最听她的话,但他有没有消灭林笙于无痕的本领呢?不好说了。
  一旦暗杀留了马脚,父亲又会不会怪罪于她呢?毕竟她这暗杀的动机和目的都有点上不得台面,而父亲虽然肯定不会让她给林笙偿命,但如果这行为显得自己愚蠢无聊了,那也不可以。
  她最怕父亲对自己失望。父亲是她的偶像,父亲对她失望,等于神罚。
  她筹划得出了神,等回过神时,发现餐桌上已经换了话题。程英德正在和林笙大谈天津。
  “什么?”她没听懂,插嘴问道。
  林笙笑道:“说的是想去天津看看药厂,看一眼总能更安心些。阿妙妹妹,你去不去?不是要你去看药厂,是要你去玩一趟,权当是旅行。”
  程心妙转向程英德:“大哥去吗?”
  程英德摇摇头,他信奉的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无必要,他连上海都不会出。虽然他认为自己并无罪孽,但谁让他是程静农的儿子呢?敌人们若是始终杀不了老子,也许就要把枪口调转向儿子了。
  “我大概没时间。”他答:“到时候让龚秘书去一趟。”
  程心妙猜出了他的顾虑,心中暗笑。和做大哥的相比,做妹妹的确实是更有父风,信奉的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是亡命徒的思想,但却又不是能够学来的,天生信就信,天生不信就不信。
  她一听药厂二字就烦,但是没有把话说死,只答:“我现在还说不准。”然后一笑:“反正你们把出发的日子告诉我,我若是想去,立刻就去了。”
  “还有火车票呢。”林笙提醒她:“从南京到天津的火车,买包厢票要提前想办法。所以你总得提前两天做决定才行,好给你定票。”
  程英德笑了笑:“票不是问题,让龚秘书去弄。”
  林笙笑着向后一靠:“嗳哟,我忘了这里是上海了,还当是刚到天津时,举目无亲,买火车票要去票房子排长队。好容易加钱买到一张包厢票,乐死了。”
  程英德点点头,像是同情。而程心妙冷眼旁观,忽然发现他对笙姐夫一直是视而不见,目光向来是射到笙姐姐为止。
  她只做不知,继续旁观,最后发现等笙姐姐夫妇告辞之时,大哥和笙姐夫之间依然是互相不理不睬,好像两人撕破过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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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客完毕了,程心妙和程英德并肩站在楼前台阶上看月亮。程心妙在夜风中做了个深呼吸,感觉很畅快。
  “大哥,你怎么一直不搭理笙姐夫?”
  “也谈不上不搭理,我是一直忙着谈看药厂的事。”
  “你很讨厌他?”
  “他在马黛琳救了你,我对他这种行为当然是很感激。但对于他的人格和其它行径,我实在是无法赞颂。”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笙姐姐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可见他们应该是同类同群,为什么你和笙姐姐很谈得来呢?”
  “那就要问他们夫妇了,为什么如此不同的两个人,还能一直互相折磨到如今。”
  程心妙忽然笑了出来:“我知道,我知道,因为笙姐姐是精神变态。”
  程英德惊愕的看了她,她继续笑道:“笙姐夫对她那么坏,她还不肯和他离婚,说明她是受虐狂,受虐狂不就是一种精神变态吗?”
  程英德看了她这连说带笑的样子,才确定了她是在开玩笑:“不然。也许她是受了旧式思想的毒害。日本的男尊女卑很严重,她又不像你,过着这种西洋化的生活,说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想结婚就结,要离婚了就叫律师。也许她的脑子里,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一套。”
  “大哥,论狂野我可比不了她。我十几岁时还在乖乖读中学呢,她可是已经离家出走、从日本走到中国来了。我十几岁时更不懂得什么是恋爱,但她已经给自己找了个小丈夫、还把他带到日本去了。”
  “她当时想来也是不懂,要不然就不会找那么个货色了。”
  程心妙将双臂环抱到胸前,感觉此刻气氛竟是很好:“大哥,你恋爱过吗?”
  “没有。”
  “你对嫂子就——”
  他断然回答:“没有。订婚之前,我和她都没见过面。”
  程心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嫂子很可怜,来人间这一场,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就离开了。”
  他也叹了口气。
  然而程心妙的语气陡然又欢快起来:“幸好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恋爱、去游戏、去享乐。嗳,活着真好啊。能够投胎成为爸爸的小孩,生下来就有钱有势,更是好得不得了啊!”
  程英德感觉她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不是讲恋爱么,怎么又扯到了投胎?
  第43章 相照
  这一日的下午,张白黎来见林笙。二人在楼下客厅内坐了,张白黎听楼上传来音乐声音,便抬手向上指了指:“这么爱听啊?”
  林笙将茶几上的糖盘子推向了他:“可喜欢了。”
  张白黎挑了块巧克力糖,剥开糖纸送入口中:“原来还是挺雅的一个人。你说没说要带他去天津的话?”
  “还没有。昨晚刚和程英德定下来要去,程英德不去,派了他手下的一个秘书做代表。”
  “好,好。”张白黎低声道:“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就有六七成的胜算了。”
  林笙也向上指了指:“一定要带他去?让他留在家里不行吗?我觉得他和程家那些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说不能说、动不能动,也挺受罪的。”
  “他应该去。”张白黎答道:“第一,你家就是夫妇二人,不像那上有老下有小的,而且二人都是闲人,而且你是一个女人,而程英德那边的代表是个男人——是男人吧?”
  “是,姓龚,龚秘书。”
  “你一个女人,和那边一个男人,俩人结伴去天津,留下个无所事事的丈夫在家,这不合常理。就算你们是一对爱吵架的怨偶吧,那也还是不合常理。你想想是不是?”
  “也是,我和他又不是那种各玩各的、谁也不管谁的关系。”
  “所以还是让他跟着你跑一趟。”
  “不知道他肯不肯,当初说的可是让他坐在家里扮演丈夫。”
  “我看他那人还是讲道理的,我们和他好好说一说。”
  “你怎么看出他讲道理的?你都没见过他几回吧?”
  “我听你说的,从你的话里,我就能听出他那人还行,不声不响不惹事——马黛琳那次他是碰了巧,不能赖他。”
  “你说的话我也承认。他最近是不声不响不惹事,可他要真是兴风作浪起来,我可管不住他。”
  “应该不会兴风作浪。”
  “你好像还挺看得上他的,对他是怎么说怎么好。”
  “那你说他哪里不好?”
  林笙想了一番,最后是无言以答,只好另起题目:“那么吴连那边,就由你去通知。我也要再对程英德提一提你了。”
  张白黎向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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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送张白黎出了大门,独自走回楼内,结果刚一进门,就瞧见了站在楼梯拐角处的严轻。
  她正要向他招手说话,冷不防客厅里的电话机响了。她走进去接通电话,“喂”过一声之后,语气立刻变得温柔可亲起来,因为电话另一头的人是程英德。
  程英德打电话过来,是问她定没定下前往天津的日期。她提了两个日子请他定夺,又含羞带笑的说道:“大哥若是不打这个电话过来,我今天就打算往公司去一趟了——不,不是我有事,是方才张经理到我这里来了一趟,是他有几句话,不敢直接去托你,所以来问问我。”
  程英德对张白黎的印象不错,看他是个老实务实之人。老实,是指他讲话诚恳,有一说一,并不吹嘘渲染,务实,是指他在上海无所事事的情形下,能够自己主动出击、赚些外快。对于这些勤恳劳作而又赚不到多少钱的中年人,程英德偶尔会有点怜老惜贫之心,好像看见了个不太讨厌的乞丐。
  于是林笙听见他在电话那头问道:“他有什么话?”
  “他知道我近些天要去天津见吴连,感觉这桩生意极有可能成功,所以就活了心肠,他问我如果吴连的药真到上海了,能不能以优惠价分他一点消炎药粉之类的西药,他有个内弟在南边经商,能把这一类药运到香港去卖。”
  程英德确实是怜悯了张经理:“那还不如让他在你那里入一股子。”
  “他不敢。”林笙说话时带着笑意,显然也是感觉老张挺可笑:“他说啊……”她压低了声音,不让老妈子听见:“他说啊,吴连的药再怎么说,在法律上也算是假药,贩运和售卖假药是犯法的,他怕犯法。他太太身体不好,他若是蹲了大牢,他太太就完了,他也没法活了。”
  “把假药往香港送,就不犯法了?”
  “他从头到尾都不出面,只在幕后牵线搭桥,反正对方是他内弟,该给他的钱一定会给,不立字据也不会赖账。”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程英德答:“我卖给谁都是一样的卖,只要不要我赔钱,全给他也无妨。”
  “张经理可没有那样的大志,他之所以只要药粉那一类,也是因为那东西包装小,带去哪里都容易些。大哥既然同意了,那我等会儿就打电话告诉他。”
  紧接着她又想起一桩事:“啊哟,不行,我还是得去你那里一趟。张经理今天又给我送来了一份新的价目表,是他从吴连那里刚收来的航空邮件。我说我们并没有向他要新的资料呀,张经理说吴连自从听到大哥你对他的药品有兴趣之后,就一直很激动。”
  程英德想象了一下激动的吴连,感觉有些滑稽,不由得在电话里笑了一声:“那好,你还是下午来,我们顺便吃晚饭。”
  林笙没有推辞,现在正是她要和姓程的人套近乎的时候,何况程家那些轮船如今正归程英德管。
  道谢一声挂断电话,她坐了下来。这种连说带笑的寒暄常让她感觉很消耗元气,好在如今安静下来了,她也可以暂时休息休息自己的笑脸了。
  抬头看见严轻走了过来,她对他静静的只是看。他坐下来,在那糖盘子里挑挑拣拣了一回,最后选了一块奶糖。
  “让我跟你去天津啊?”他忽然问。
  “你听见了?”
  他点点头。
  “不是在听留声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