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15节
  入夜时分。
  林笙和严轻面对面的站在盥洗室里。林笙指指自己的脸:“来吧!”
  严轻扬起了手。
  她忽然补了一句:“也不要太狠,留个印子就成,可别把我打出个好歹来。”
  严轻在她脸上掴了一掌。
  她当即摆摆手:“不行,又太轻了。”
  他斟酌着力气,扬手又拍了她第二掌,这回拍出了轻轻的一声响,但林笙扭头照照镜子,发现自己面颊上还是连个印子都没有。
  “再狠一点。”她自己拍了自己一掌:“就这样,再来一下子。”
  严轻第三次抬起了手。
  她说不紧张是假的。面前这人可不是什么良家少男,他那可是一只杀过人放过货的手。
  “真有这个必要吗?”严轻举着手问她:“你要是害怕就算了吧。”
  她紧闭双眼:“一个嘴巴子有什么可怕的?不怕,你快打吧,再过会儿楼下的人就要睡觉了。”
  话音落下,盥洗室内骤然爆发一声脆响,林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抽得嗷一嗓子,同时就觉眼花耳鸣、天旋地转,糊里糊涂的一头栽倒,额角又在墙上撞出一声闷响。 眼看严轻像是隐约变了脸色,而且俯身伸手要来搀扶自己,她连忙拼命摆手阻止,同时借着这股子疼劲儿大哭一声:“你打我!李思成你打我!”
  边哭边扶墙站起来,她摇晃着端起一只洗脸盆往地上一砸,这回的动静可真是够大了,她示意严轻把那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也摔几只,然而严轻没有动,只告诉她:“你流血了。”
  她匆匆看了镜子一眼,见那血是顺着自己嘴角流下来的,但用舌头顶了顶牙齿,牙齿都还结实着,这就让她放了心。
  “没关系。”她用口型告诉他:“是嘴巴里面磕破了,不碍事。”紧接着她自己抄起一只空雪花膏瓶子,往地上狠狠一砸,继续哭嚎:“打吧!砸吧!我也活够了。今天我和你拼命,我们一起死吧!”随即改为耳语:“你也骂我两句呀。”
  严轻答道:“我不会。”
  她无暇现场传授他骂街之法,只好亲力亲为、独挑大旗,一步窜回卧室,指着严轻继续嚎啕:“李思成!你好狡猾!你好狠毒!你用这样的冷淡折磨我,你是想杀人不用刀!”
  这个时候,楼下老妈子听着楼上的动静有些凶险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杂活,一起上楼劝解。厨子平时就住在楼后的仆人房,这时也闻声出了来,连院内的门房都开了门。而老妈子们上楼一见太太满脸血,也是大惊失色,再看先生,先生站在盥洗室门口,面无表情、倚门而立,看着状态不对,有种豁出去了似的冷静,好像真能杀人。
  老妈子们以着热心肠和好体格,一阵风似的将太太卷去了楼下。这太太也不是盏省油的灯,都被男人打成这般模样了,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丈夫的罪恶,吵得老妈子们频频回头,真怕她这个闹法把先生逼急了,再关起门来酿出血案。
  为了防止血案,较为有力的厨子走到了楼梯口,一旦先生发疯冲下来,厨子多少能拦着点。而现在的年轻夫妻大概是不讲究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挨了打挂了彩的太太坐在客厅里大嚎特嚎,从丈夫是个畜生哭起,一路哭到自己命途多舛、父母双亡、没有娘家撑腰,声声泪字字血,真可谓是锥人心腑、悲感天地。
  先生不知何时走到楼梯转角处,向下轻飘飘的来了一句:“那就离婚。”
  太太在客厅里大吼一声:“离婚就离婚!房子是我花钱租的,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先生一听,反向滚动,上楼去了。
  *
  *
  这一场家庭内战,持续到了午夜时分方罢。
  午夜时分,太太哭得昏头昏脑,老妈子们也困得哈欠连天。先生这时像个幽魂似的飘然而来,往起拽太太的胳膊,一拽拽不动,二拽拽不动,拽到第三下,太太自己起来了:“少跟我拉拉扯扯的。你不是只恨我不死吗?现在又来缠我做什么?”
  严轻把台词记得很清楚,这时便答:“有话上去说,别当着人发疯。”
  太太霍然而起:“我发疯?”随即萎靡:“对,我发疯。”
  两人又嘀咕了几句,然后一个牵一个的走了。老妈子们见状,倒感觉自己这一晚上忙活得不值——竟然这么容易就和好了,亏她们方才还真心实意的替他们着急,原来都是外人瞎急。
  第22章 月至
  傍晚时分,严轻站在二楼窗前的晚霞光中,手指捏了一只棉球。
  棉球蘸了粉膏,是粉馥馥的颜色。他用棉球轻轻按了按林笙额角的一块淤青。淤青约有指顶那么大,敷一层粉膏后再垂下刘海,勉强可以挡成个若隐若现。
  这属于意外之伤,昨夜林笙原本只打算和严轻表演一场全武行,让家中旁人都能见证他们实实在在是一对怨侣,没想到自己还会因此挂彩。不过值此非常时刻,这既是意外伤害,也是意外收获,等会儿或许也有用处。
  “好了。”严轻放下手:“你再看看。”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挺满意:“这回遮盖得好,比我那拍一层香粉的办法强。”然后她对严轻笑道:“我不是个要面子的人嘛,要真是个鼻青脸肿的样子,就不会好意思出门了。现在这个程度刚刚好。”
  他把棉球丢在了化妆桌上:“以后这事别找我,我下手不知轻重。”
  她看着他:“挨打的人是我,你怎么气愤愤的?我又没说你什么。”
  他也看她:“我没有。”
  他当真是没有怒意,也当真是认为下次如果再有这样的活儿,她最好是去找别人。这活儿他不会干,他昨夜只是稍微加了一点点力气,就抽出了她的满嘴血。
  “反正你别往心里去。”她告诉他:“你这是在帮我的忙,我不会那么不知好歹。”
  说到这里,她弯腰凑到镜子跟前,用手指理了理乌黑锃亮的发卷,又左右将自己端详了一番。挨了嘴巴子的那边脸好像是有点肿,但是没有指痕,看着不算明显。
  起身转向严轻,她一点头:“我们出发!”
  *
  *
  严轻自小学了一套规矩,规矩之一就是“不该问的不问”。
  他现在的任务是为林笙扮演丈夫,以此换取一个安全的身份和庇护地。除了必要的问题,他尽量保持沉默。
  如今跟着林笙下楼出了门,他以为她又是要去见张白黎,然后这二位边吃边喝、边做一本万利的白日梦,一旁的听众只有他一位,倒好像他们的目标不是程静农而是他一样。
  但这回两人坐上汽车,她却是说道:“我们去马黛琳饭店。”
  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心想:果然是吃。
  她随即又道:“那里新开的跳舞厅很有名,我们看跳舞去。”
  “刚打完就看跳舞去?”
  “这你就不懂了。许多年轻夫妇都是这样,打完一架之后往往会更亲密些,因为男的想去哄了女的与他和好,女的也想让男的来哄自己与他和好。不管双方之前有多大的分歧,起码在这一点,他们暂时达成了共识。”
  他确实是不懂。
  “共识一达成,心情就愉快,那还不得出门乐一乐?所以我们两个就跑去马黛琳饭店看跳舞去啦。”她扭头问他:“很合理吧?”
  他点点头:“合理。但是马黛琳饭店在哪里?”
  她当即报上地址,让这辆小汽车轻轻巧巧的驶入大街,片刻之后便停到了一幢豪华建筑的大玻璃门前。对于寻欢作乐的时辰来讲,他们来得略早了些,好处是饭店门外汽车也少一些,停车容易。
  二人下车走向大玻璃门,门旁早有侍者笑着向他们一鞠躬。林笙暗叫不好,想起自己忘了交待严轻准备小费——在这里,门童的殷勤可不是免费的,那一笑怎么着也得值一块钱。她的小皮包里倒是有一块钱,可先生正在一旁呢,哪有让太太付小费的道理?
  她正想设法暗示严轻,可严轻这时已经目不斜视的走入大门,同时顺手一掏裤兜,掏出两块钱扔给了那侍者。
  她连忙在侍者的道谢声中快步跟上了他。暗暗一扯他的衣袖,她引着他向旁一拐,旁边又是一道华丽大门,门口垂着紫红色的绸缎帷幔。左右两名侍者提前将帷幔分开,虽然前方还是一道走廊,但是以此为界,帷幔后头就是跳舞厅的范围了。
  严轻微微俯身经过帷幔,自顾自的继续走。林笙抓了他的袖口往自己怀里一带,他扭头望过去时,林笙已经将他的胳膊挽了住。
  “别躲。”林笙低声说:“我们现在可是恩爱夫妻。”
  他恢复了向前看的姿态,那条手臂明显有点僵,连林笙都察觉到了。她认为他对自己一直很正经,又年轻,可能还未近过女色,自己这么贴着他搂着他,刺激得他不自在,但是低头看了看,她见自己和他也只不过是胳膊相挽而已,并没有贴得出格。
  但她还是往一旁挪了挪,想要离他再远一点点。严轻不明就里,见她忽然横挪了一步,便也跟着向她靠了靠,她再横挪,他再靠。这回她不挪了,因为他们已经到达走廊尽头,一拐弯就是马黛琳饭店的大跳舞厅了。
  这跳舞厅里上方有双排的水晶吊灯照耀,冰面一般光滑的跳舞地板反射了盏盏灯光,亮得好似满地星辰。舞池周围摆了许多桌椅,舞池后头立了屏风,屏风一侧露出了乐器的影子,另有一群俄国乐师在屏风后头搬椅子调座位,正是要准备奏响今晚第一支乐曲了。
  马黛琳饭店的过人之处,就是建筑崭新华丽,大跳舞厅更是它论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所以新近成了个又奢华又时髦的所在,摩登男女们没有不愿意来开开眼界的。林笙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来得格外早些,能在厅内随意挑选位置。
  在大跳舞厅偏后的地方,她和严轻守着一张小圆桌坐下来,向侍者点了两杯香槟。
  严轻环顾四周,先是看这小圆桌极小,两人围坐正好,没有什么余地留给张白黎,而且乐器声音响亮,就算张白黎过来硬挤着坐下了,难道她和张白黎要扯着脖子喊他们那一套白日梦?
  那未免过于丢人现眼了。
  他可以保持沉默,但也不能太糊里糊涂。隔着那张小小的圆桌,他向林笙探了探身,低声问道:“真是来看跳舞的?”
  林笙手扶着香槟杯子,低声答道:“你只管负责看跳舞,我还得干点别的。”
  这时厅内陡然一暗,那明亮的吊灯熄灭了,埋伏在吊灯周围的彩色电灯则是一起放光,将这大跳舞厅照射成了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与此同时,靡靡的舞曲声音也从屏风后头传出来了。
  洋装打扮的男女们一对对相拥着滑入舞池,男子们无非是西装革履,倒也罢了,女子们的舞衣却是各有风情,统一的特点是上露胳膊下露腿。严轻只看了一支舞,便发现周围已经坐满了人,唯独斜后方还有一处卡座空着。那么宽敞的一处卡座能够空到现在,想来是被客人提前预定了。
  看过了第二支第三支舞,他端起手边那杯香槟看了看,见冰镇香槟已被人体温度制造的热浪烘成温吞吞,气泡也已经全散尽。
  这样的香槟就不好喝了,他环顾四周,正要叫侍者再上一杯新的,可就在此刻,舞厅门口来了一群人,这群人有男有女,都是光鲜人物,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是高大身材、衣冠楚楚,昂首挺胸的向前走,有目空一切的神情。
  严轻认出他来,是程英德。而耳边也传来了林笙的低语:“别看他。”
  他收回目光,转向前方:“我想再要一杯香槟。”
  “可你那杯不是还没动?”
  “我自己出钱。”
  “不是钱的事……”她飞快的想了想:“等会儿,等会儿我给你买。”
  侍者迎上前去,恭而敬之的将这一群贵客引入那处空着的卡座。林笙这边可以依稀听见他们那边的笑语,但笑语都是别人发出来的,程英德似乎是一直没出声。
  又等了一支曲子的工夫,在那舞曲停歇的短暂空隙里,林笙忽然欠身向后,对着那斜后方的卡座抬手一招,唤了一声“waiter”。
  此言一出,刚刚经过卡座的侍者立时驻足答应,而卡座内的程英德闻声抬头,也正和林笙打了照面。
  厅内的彩色灯光旋转闪烁,谁对谁都不能一目了然。程英德看她像林笙,但是不能确定,她看他像程英德,然而也不能确定。于是二人就这么一起疑惑的对视了一会儿,最后是在音乐响起的一瞬间,她确定了他的身份,立刻起身向他打了招呼,可是声音早被激昂乐曲淹没,他只看见她欢欢喜喜的向自己做了个口型。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她,可惜实在是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是来玩的,不想和任何人做任何交际,下意识的想要随便把她敷衍过去,可她见了他好像很高兴似的,加之双方关系几乎等于亲戚,所以他又不愿意对她太冷淡。
  起身对着她一点头,他回了她一句话,这句话莫说她,连他自己都没听清楚。她朝着他探了探身,看口型是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啊?”
  他知道自己再答也是徒劳,非得逾越双方之间的距离、和她面谈不可。于是迈步走下卡座,他和侍者同时到达了她的面前,顺便发现了圆桌另一侧的她丈夫。她丈夫面朝舞池纹丝不动,已经是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她先匆匆交待侍者再上一杯冰镇香槟,然后笑道:“大哥,好巧。我方才看着是你,可是这里太暗了,我就没敢立刻认你。”
  程英德认为自己和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她身上有股子亲切劲儿,让他联想起幼时和他要好的邻家小姑娘。其实他早连邻家小姑娘的模样都忘光了,只一直记得那时候自己无忧无虑,每天除了玩、还是玩。
  威严的父亲远在上海,他在家乡是快乐的小霸王。
  “你来跳舞?”他问。
  “啊?”
  他俯身凑到了她耳边:“你来跳舞?”
  她这回听清楚了,笑着向他摇头:“不,我是来看热闹的,看别人跳舞。”
  乐队演奏着一支欢快热烈的曲子,舞池里的人们随着节拍欢呼跺脚。程英德把她这句话听进了九成,但依然没明白她到底是不是来跳舞的。这么着实在是不行,一句话都没法说,他向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到自己那边去坐,自己那边距离舞池更远——能远几步也是好的。
  而她确实像是没心眼儿,他请她过去,她就乐呵呵的随他走了。走到卡座前,她迟疑着停下来,因为卡座里已经坐了不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