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14节
  爱丽丝咖啡馆。
  严轻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杯橘子汽水和一碟奶油蛋糕。旁边还有把空椅子,椅子里放着一只帆布口袋,口袋一面印着三行墨绿色文字,第一行是“威廉士大药房”,第二行是“家用良药、誉满杏林”,第三行文字细小,乃是威廉士大药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捏着一支小叉子,漫不经心的将奶油蛋糕一点一点挑着吃。
  这里离他的“家”很近,方才他以那个“家”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走了走,将周围几条道路也认了认。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目的,他只是想要把周围的环境摸透。
  斜前方的位子坐了一对摩登男女,两人一人守着一杯咖啡开谈判,神情都很严肃。女的让男的给她一个明确的保证,保证他再也不和公司里的女打字员说话。男的皱眉、叹气、摇头,坚称自己和女打字员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女的说“没有什么就更不必说话了”,男的表示“你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干涉”,女的紧跟一句“我不要讲道理,我只要你的眼睛里只有我没有别人。”
  二人谈判至此,转而去讲爱情的权利和义务,二位情种都是腹有诗书的知识分子,将这题目讲得十分抽象,以至于从这一段开始,严轻就听不懂了。
  这一段不懂,上一段是懂的。
  不但懂,而且熟,昨夜林笙对他说过一段类似的话。
  虽然他和她之间不存在任何感情,纯粹只是合作的关系。但他向来活得和人两样,如今忽见有人受了和自己同样的约束,或者说,忽然发现自己受了和人同样的约束,就感觉挺新鲜、挺有趣、挺好笑。
  将叉子往碟子一掷,他叫侍者过来结了账,然后拎起帆布袋子,不紧不慢的走了出去。
  *
  *
  下午四点多钟,林笙站在院子里望天。院门半开半掩,严轻走了进来。
  林笙一眼叨住了他,就见他穿着衬衫长裤帆布鞋,衬衫下摆垂在长裤外面,帆布袋子挂在左肩,形象堪称是潦草兼浪漫。而他一边慢悠悠的进门向内走,一边缓缓抬眼注视了她。
  攥着一包香烟的左手向后关拢院门,他一直面朝她看。而她这时对他又是完全的看不懂了,不懂到了甚至不能分辨他是否真正看见了自己。
  几秒钟后,她确定了他那空茫麻木的眼神并不影响他的视力,因为他准确无误的走到了她面前,说道:“我从卧室橱柜的抽屉里拿了钱。”
  她感觉他好像走了已有一百年:“怎么才回来?上哪儿去了?”
  他低声道:“在这附近随便走走。”
  她轻声说:“伤还没好,乱走什么?”
  “没事。”
  “那边街上是不是还有巡捕在找你呢?”
  “巡捕没见过我的脸。”
  “我回来之后见你不在家,一直在等你。”
  “有事?”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怕他开溜,所以回答:“没事。”
  他感觉她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所以盯着她的脸,疑惑的又看了看。
  她被他盯得心虚,目光下移到了他的左手:“你还有烟瘾呀?”
  他将那包香烟送到了她面前:“要吗?”
  她见他误会了,连忙摇头:“我不要,你最好也别要。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吸多了伤肺。”
  他笑了一声:“怕我活不到一百吗?”
  她一时哑然。凭他的所作所为,祝愿他长命百岁等于是反人类。
  他向楼内走去,她转身跟上他,和他一起上了二楼。他回到卧室,将帆布袋子和香烟全放到门旁的一只沙发椅里,那沙发椅是一对,中间夹着一只小圆桌。
  他打开立柜,伸手往那柜子深处掏,掏出了一块钞票砖。转身走到另一把沙发椅前坐下来,他抬头说道:“我没有钱了,想用英镑向你换法币。”
  “花小钱的话就不用换,我这里有,你自己拿。”
  他从小圆桌那边的沙发椅里拎过帆布袋子,从袋子里取出了一把带鞘匕首。抽出匕首将那钞票砖的外层包装挑开一道口子,他从中抽出了几张钞票,林笙认得那钞票的面额是每张五英镑。
  “上个月,一英镑能换法币十七块。”他将钞票递向林笙:“这是二十镑,你看着换,总价不能少于三百。”
  林笙对他虽然始终是百般的看不透,但知道他绝不是那满嘴假客套的虚伪人。他既是把话说到这里了,那必是真的想要一些现钞傍身,而且不占她的便宜。
  于是她立刻转身拉开橱柜抽屉,将里面的钱匣子打开来清点了一遍,随即回头说道:“现在零钱不算,整钱只有一百八。”
  他起身走过去,俯身看了看钱匣子里的内容,然后将十元英镑往里一扔,从中拿起了一沓十元面额的法币。林笙见他转身要走,当即抬手一拽他的衣袖:“不行,那才一百,你太吃亏了。”
  他将她的手扯了开:“这些够了。”
  然后他走回沙发椅前,将钞票往帆布袋子里一扔,又从那袋子里掏出一卷胶布,撕下一条,粘好了那块钞票砖的外层包装纸。
  胶布与匕首也被他扔回了帆布袋子,那一块钞票砖则是又被他塞回了立柜深处。
  林笙旁观到此,关了抽屉起身问他:“那可是一笔巨款,你就这么往柜子里塞?”
  “这屋子平时不来外人。”
  “我不是外人?”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你不是。”
  林笙怔了一下,但料想他不会有什么不正经的言外之意,所以继续往下和他掰扯:“防人之心不可无,别说楼下真有好几个外人,就算一个都没有,只有你我两个,你也不能把那么多钱这样随便乱放。你想想吧,万一我真是见钱眼开、带着你的钱逃之夭夭了,你怎么办?”
  他不以为然的摇头:“你不敢。”
  “可我如果就是敢了呢?”
  “那我就杀了你。”
  房内空气凝固了一瞬。
  林笙下意识的想要把他这句回答归为过了火的玩笑,可是直视着他那张光滑紧绷的冷脸,她分明又知道这句话十有八九、不是玩笑。
  一瞬间后,她却是抬手在鼻子前头一扇:“呸呸呸!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逮着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不嫌忌讳!”说到这里,她搬了一只方凳踩上去,将立柜顶上的一只小皮箱拎下来,皮箱带着一只小锁头,锁眼里插着小钥匙。
  “这箱子暂时归你,你愿意用它装什么就装什么,钥匙也是由你揣着。还有那把匕首——我收了你的枪,你就给自己添了把刀。这刀我不收了,可你千万别拿它耍着玩。你得谨记你现在的身份,你是谁?”
  “李思成。”
  “对,怕苦怕累、怕疼怕死、最近还有点怕太太的李思成。”
  第21章 全是戏
  一日过后,又是一日。
  严轻虽然是个不管闲事的,但见林笙无所事事的只是在家中闲坐,那个张白黎也未再登门,便感觉仿佛他们之前那些阴谋诡计全都化为烟云,如今要收心要过太平日子了。
  他不管闲事,可也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活着,于是这夜在地铺上躺下之后,他问林笙:“你什么时候做下一步?”
  林笙坐在床上,正摸着黑要把枕头往枕套里装:“下一步?”
  “难道你去程家认个亲就算完了?”
  林笙把装好的枕头拍了拍:“完当然是没完,可也急不得。明天我们还是这么过,后天再走第二步。”
  “又去程公馆?”
  “不去了不去了,我可是个要面子的穷亲戚,就算是对人家的好日子眼热得要死,也绝不好意思登门去打抽丰的,除非是真要穷死了。后天我们出去下馆子,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们吃饱了就回家。”
  “你请程家的客?”
  “你说的那是第三步,先不想那么远,把第二步走好了再说。”
  *
  *
  一日过后,林笙果然如期迈出了第二步。
  这第二步迈得很轻松,她和严轻开了汽车出门,在三条大街外的“里德番菜馆”里,和张白黎碰了面。三人是踩着中午饭点进门的,进门先问有没有雅座,这时到来,能有散座已算幸运,当然没有雅座。于是三人在大厅一角围着一张圆桌落座,各自拿了一份菜牌子推敲。
  林笙先给自己点了一份烤鸡套餐,又对严轻说道:“你也来这个吧,这烤鸡是剔了骨头的,用刀叉吃着方便。”
  未等严轻回答,她已经从他手中收走了菜牌子,然后告诉侍者:“两份烤鸡套餐。”
  严轻没说话,一是他本来也无所谓吃什么,二是林笙对他讲过,她扮演的就是这么个角色:在别的方面也未见得愚蠢,可一谈爱情就发昏。虽然弟弟丈夫已经不怎么拿她当人,但她还是一边失望伤心,一边像个老姐姐似的对着丈夫东管西管——更显着她讨人厌。
  张白黎也点了一份火腿套餐。等侍者收了菜牌子走了,林笙便开了腔,和张白黎谈起了天津事情,听着是张白黎有个妻弟在天津日租界的大洋商社做通译,由通译而经理,做到了很高的位置,也曾多次去过日本,还娶了一位日本太太,日本太太的娘家曾是林笙的邻居。林笙和张白黎就是通过这位妻弟,才拐着弯的相识了。
  钱这东西是爱聚堆的,越是有钱人,赚钱越容易。张白黎提起妻弟那个发财的速度,不由得眼红心热、感慨万千:“那个吴连,我都知道,常年的陷在官司里,都说他那药厂马上得关门,我妻弟往他那里入股时,我还劝过他,说那吴连的生意做不长,入了股子就是静等赔钱。就算他那官司能打赢,凭吴连和日本人之间的那个别扭劲儿,他在天津也不能长久立足。可我妻弟念着牌桌上的情谊,还是往他那里投了一笔,结果怎么样?去年年末,分红分了好几万。”
  三份套餐上了桌,林笙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热汤:“那家药厂现在还在打官司?”
  “这我倒是不很清楚,不过他们闹官司是常事。吴连本人是个惹事精。”
  林笙听着,露出神往之态,又笑:“我要是有吴连那样的牌友就好了,趁着手里还有点钱,也入一股子进去。”
  这是一句没滋没味的废话,张白黎也只能笑笑:“林小姐不要悲观,你的财运在后头呢。”随即又感觉自己口误:“你看,我是叫惯了,总忘了应该称呼你为李太太。”
  林笙幽怨的横了丈夫一眼,她那丈夫用细手指捏着一柄细餐叉,正扎了一片苍白的菜叶往薄唇里送,吃相简直是凄清。
  “林小姐就林小姐吧。”她有气无力地回答:“你今天叫我李太太,兴许哪天我真的又变回林小姐了,你还得再改口,怪麻烦的。”
  张白黎干笑:“何至于何至于。年轻小两口闹别扭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了,我和我家那位内子,这些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嘛。不是有这么句俗话,说是‘不打不闹、不成夫妻’?”
  林笙一抿嘴,皮笑肉不笑:“我们现在也不打不闹了。老了,闹不动了。”
  “哈哈哈,你二位才多大。”
  “我是说我自己老。”又横了丈夫一眼:“他当然还年轻得很,前程远大着呢。”
  张白黎费了不少的口舌,才把林小姐从阴阳怪气的边缘拉扯回来。
  林小姐一提起丈夫就来劲,她丈夫不理她,让她一个人唱独角戏,她就气得更来劲。后来还是张白黎动用了金钱的魅力,才让她暂时将丈夫放了下。张白黎本人如今虽是被天津总公司派来了上海,但天津的动静依然牵连着他。他答应替林小姐留意发财的机会——并非敷衍,这样的机会是真有。
  但张白黎随即又疑惑起来,因为林小姐在上海也并非无依无靠,论关系,程静农不是她的世叔吗?有那般伟大的世叔放在眼前,林小姐何必还要这样挖空心思的自谋出路?
  林小姐听了张先生的问题,半晌才答:“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再说吧。”
  一餐用毕,两方分离。回家的路上,严轻问她:“这就是你的第二步?”
  她答:“非也,这只算是第二步刚抬起一只脚。”
  他不再问了,倒要看看林笙这第二步究竟会是怎样的步态。结果是到了第二天,林笙去了一趟丁生大厦,上午去的,下午方回;第三天张白黎提着一只果篮登门回访。张林二人好像是全掉钱眼里了,坐下来就是大谈天津逸闻,谁谁赔本了,谁谁发财了,谈得满嘴流油。老妈子走入客厅端茶倒水,亲眼觑见那张经理趁人不备,将一张纸票子偷偷塞给了太太。这老妈子是个有见识的,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张支票。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先生还在楼上没下来,便小声对张经理道:“我那套镯子也请你费心了,要是还能卖出这个价钱来,我就一定大大的谢你。”
  老妈子拿着空托盘退回厨房,这下子和同僚又有了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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