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无论什么东西不会过度伤心到影响工作,是声音演员最基本的素质。连李茉都发了微博:“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公司朝夕相处的同事生病,你想挑他的道理挖苦他,找点他可恨的事情,就不会难过了,但他毛病那么多,现在也只是难过。”
  徐宪讨厌在前台坐着的李茉,经常挖苦她,觉得她阳奉阴违又爱犯花痴,每天在前台偷偷吃东西,毫无可取之处。但李茉发完了也没删掉,坐在前台红着眼眶。坐在3号录音棚门外等徐宪配完,徐宪带着一瓶矿泉水在棚里待了整整一天,把配导都要熬穿了也没出来。当初就是在这个录音棚被徐宪“霸凌”录了五十遍的恐龙,翁如晤推开门隔着玻璃和徐宪对望,徐宪若无其事咬习惯在喝水,对着翁如晤的眼神是——“莫名其妙,你在悲伤什么”。
  徐宪一直都如此,不喜欢煽情,喜欢用搞笑和吐槽来化解问题,从来不卖惨,一天到晚戴个拳击手套做正义警察,最大的梦想就是靠声音出名,买摩托在上海街头做鬼火少年。翁如晤在心里反复说,不会的,没关系,不就是甲状腺癌吗,切掉休养一阵就可以回来继续录音了。
  她坐在配导的位置:“徐宪,来一条恐龙。”
  “roar———”徐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翁如晤皱紧眉头:“我耳膜要炸了!”
  徐宪在玻璃里笑,耳返里传来的笑一如既往,然后逐渐变得悲伤,像有眼泪流进嘴里。翁如晤没抬头:“口水吞一吞,影响录制了。”
  “想什么呢,我喝水呢。”里面的人抽了一把鼻涕:“配导呢?该继续录音了。”
  “我不太懂,但听商务说你的甲状腺癌很严重,会影响声带——严重到这个程度吗?”
  “医生说了一堆专业词汇,我也他妈听不懂。但有几句我仔细听明白了,在解剖骚扰的时候会碰到神经,这几条神经的副作用是呼吸困难和声带受损。我问了好几次,能不能绕开这些地方,医生的回答是,病灶就在这里,不是我绕不绕的问题,而是切开之后你损伤多少的问题,碰是肯定会碰到的,你该反思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医生。”
  “之前没发现吗……”
  “谁会发现,我们平时用嗓子就多,嘶哑了很正常,我又打拳,瘦了也看不出,只觉得饭吃得少,前一阵去厦门持续发低烧才去医院,就这样了。妈个巴子,我招谁惹谁了?”
  翁如晤说不出来,满脑子只有“造化弄人”四个字,不知道怎样安慰徐宪。徐宪深吸口气:“我也想好了,先把手上的任务都完成,然后去手术,手术出来如果没办法恢复,我就授权ai,别人骂我也没关系,我得让我的声音留住。”
  授权ai在配音行业是非常有争议的事,虽然短视频都有ai生成配音,但把自己的声音授权去培植商业制品,对听众意味着欺骗,忘本,失去初心。徐宪之前听到ai配音会嗤之以鼻,毕竟他是十几年老演员,对后辈要求严格,还要去喜马拉雅和回音壁授课做评委,基本都是亲力亲为。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特例会被人原谅吗,一个演员想要留住声音继续有梦想,大家会买单吗?还是后辈人才辈出,ai也不会有多少产出,还会被说“圈钱”……
  “那你配音课……”
  “郭寅上啊,他不是也配得很好,蒸蒸日上,这是好事,学生们总被我凶,估计也烦了。好了,赶紧出去吧,这本质是我的事儿,秋雅结婚你在这儿又唱又跳的,出去。”
  “徐宪。”
  “嗯。”
  “要不要唱k,把你最喜欢的王力宏和周杰伦都唱一遍啊。”
  “好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徐宪轻声说,翁如晤,我还没能再跟你搭一次满意的戏呢。
  上次搭戏两个人配合得过瘾,可惜甲方不喜欢,一段都没保留下来。翁如晤鼻子发酸:“那你做完手术好好休养吧,争取再搭一次,当然了,可能那会儿我红了,你就攀不上我了。”
  两个人对着玻璃嗤笑对方,一个比一个轻蔑,把毕生所学的“笑”都对对方发挥了一遍,配导就在这时推门进来,看着两个疯子比谁笑得更大声。翁如晤走之前说了一句:“老拳王,战胜命运啊,不要用回忆缅怀自己,回忆没有意义,履历都是过去,人定胜天创造未来啊。”
  “知道了,滚出去。”
  一周后的徐宪真的带着大家去唱ktv。他在无限声域步行最近的纯k包了大包间,十几位演员排排坐,都要陪着徐宪唱歌。声音演员们平时用嗓多了,本来并不太喜欢唱歌,但这次是发自内心想让徐宪开心,于是每个人都要在各个领域——显神通。老演员们钟爱老歌,又要陪徐宪叙旧,唱起了王力宏和周杰伦,有人唱了《双城之战》主题曲,年轻的少女队的发发唱了花泽香菜和上坂堇……徐宪为了热闹喝了点酒,还在招呼大家:“我前两年世界杯赌球中了一百碗牛肉面,你们饿了就吃,到现在还没吃完,在纯k歌可以不唱,但大家不可以不吃牛肉面……”
  每个人都要唱,每个人都要尽兴,不唱歌的人会被徐宪罚酒,他今天就是要让大家唱到不醉不归,但每个人都很难完全开心,郭寅坐在旁边说,我还是很难把他大概率要失声这件事当真。
  “我也是。你看他亢奋的样子,哪里像是要切甲状腺,更像是拍到摩托车牌照了。”
  两个人默契地冷笑一声。
  徐宪点了首《笨小孩》站在站麦的位置,把话筒传给了郭寅和翁如晤。翁如晤开始没明白为什么不拉其他男演员一起唱,后来唱多了便懂了,三个人一起被刷掉角色,被甲方阉割掉的戏,一起录到缺氧了在走廊滚楼梯,失意了就去吃面,在一起到剧场表演,守到最后一场戏剧场关门,相伴走在夜路上,没有地铁就走五公里回家。三十岁到头来,不算好不算坏,往那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往那胸口拍一拍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
  翁如晤没在唱歌的时候,看到麦耘恒发来的消息:“徐宪还好吗?”
  “嗯
  ,引领全场呢,热闹得不得了。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别人给我的视频。”
  “什么视频?”
  “前一阵和双胞胎研究建模,看到有流浪猫救助中心的小猫后面两条腿没有知觉,被车子轧断了。我和双胞胎建模用3d打印机做了个简易的小猫轮椅,小猫背着背带可以跑了。”
  “真的吗?”听得翁如晤心底柔软:“我也想看视频。”
  麦耘恒发来的视频是小猫的背影,她像拉着一辆小货车,驮着的是自己的身体。她歪扭着正在适应,现在小猫歪歪扭扭地朝前走,绿色的两个轮子和她身高一样高,正在缓缓旋转。麦耘恒解释得很认真:“每一截的尺寸都是我们精心计算的,双胞胎很会做建模,轮子也是自己打印的,旁边的铁杆串了个小口罩,里面点了纸巾,当作小猫的尿不湿。听领养基地说她好像很开心,最开始只是慢慢走,现在已经在跑了,都担心3d打印的会散架。”
  “那……会散架吗?”
  “当然不会,双胞胎两个人无论是卡口还是接口都设计得很用心,他们还给了替换接口,等小猫长大了就替换接口,轮椅会变大一些,不影响活动。”
  “你们好善良。”
  “不能一直画图,很枯燥的。做手工磨豆子,他们喜欢这些,轮椅对他们来说像折千纸鹤。好了,该给我听听你唱歌了,我还没听过。”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
  “麦耘恒,选择权给你了,有点自主权好吗。”
  “那……《she》吧。”
  “调值那么低的歌,你真是为难我啊。”
  对面传来低低的笑声,翁如晤当然愿意照办,麦耘恒喜欢《诺丁山》,无非是十八岁那年打了个文艺的底,导致他反反复复看翁如晤喜欢的电影,真巧,这首歌也一直在她的歌单里。一首歌唱完,徐宪把话筒一抢:“好了好了,别秀恩爱了。我点了很多蹦迪曲子,都站起来!”
  谁会来ktv蹦迪啊!
  一屋子老老实实的,收入和性格都绝对不会出现在迪厅的人,在大包房轰鸣的音乐和闪耀的灯球下开始狂蹦乱跳。翁如晤去蹦过迪,在一群花枝招展的gay和盘靓条顺的年轻女孩中间闻到了各种各样的香水味,现在对着这群没有香水也没有穿最好看的衣服,但都有珍贵声带却把嗓子喊哑了的人,翁如晤产生了一种深沉的爱。他们在一个公司至少五六年,有些已经是十年以上的老友,最好的年岁都献给了各种作品,现在跳得疲惫,依旧看起来还很青春。
  最后一首蹦迪歌曲结束,ktv的时间也结束了。包厢恢复安静,大家在找外套和包,徐宪拿着话筒站在屏幕前:“各位!”
  大家气喘吁吁地回头,徐宪平复了呼吸,真挚地鞠了一躬。他平时插科打诨惯了,爆粗口是家常便饭,灯球没有关,霓虹光滚到他身上,让他凌厉的脸有种莫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