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看着这个小石头,玉喃哭得更凶了。
  于是哥哥说,他去胶林割胶戴这么好的东西就糟蹋了,如果他去干活,就把玉留在家里,玉喃可以戴着出去和小朋友炫耀。
  于是,这块玉就成了他们兄妹共有的。
  白天哥哥出门前会把玉脱下来,戴在睡得迷糊却坚持起床的玉喃脖子上,然后摸摸她的头,说去玉欢家多吃饭,别客气,她姐姐明年就是你嫂子了。
  晚上哥哥回来,玉喃再趴到哥哥背上,一边聒噪地向哥哥问这问那,一边替他戴上玉观音。
  到了玉喃五岁那年,她开始缠着爸爸实现对她的承诺,她要爸爸再去捡块玉,真正属于她的玉。
  爸爸咧着嘴笑,说今年挣钱了,你生日的时候爸爸给你买,不捡了。
  玉喃蹦了起来,碰翻了脚边的矮桌,留着给她中午吃的饭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妈妈气得说了她一通,哥哥帮着妈妈把饭收拾好,点了点她的额头,爸爸板起脸,说晚上再收拾你,然后叫上妈妈和哥哥一起上胶林去了。
  玉喃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天,和玉欢都没玩儿好,就怕爸爸突然回家揍她。
  她和玉欢说,爸爸今晚不回来就好了。
  第二天,玉欢说她可能是个小神仙,因为她爸爸昨晚上真的没回来,不光爸爸,她妈妈和哥哥也没回来。
  寨子里突然变了样子,沸腾起来。
  白天所有人都出去了,到了晚上,所有人又都回来,愁眉苦脸。
  路过玉喃家的竹楼,他们都会停下来叹气,或者干脆站在旁边抽烟,把站在门口的玉喃呛得直掉眼泪。
  又过了一天,爸爸妈妈和哥哥还是没回来,但寨老来了,说玉喃,跟我走吧,见见爸爸妈妈。
  他们去的是景洪的医院,路上就用了一天。
  车程颠簸,玉喃把能吐的都吐了,却一声不吭。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从那些经过她家不断张望的目光里,从玉欢姐姐昼夜不停的哭声和呢喃里,从门前缥缈又凶猛的烟雾里,从胶林腾空而起的黑烟里。
  可她又知道得并不具体。她想,怎么会呢,这么大的胶林,她去都常常找不到家人在哪儿,那个一头栽下的飞机怎么就能找到他们呢。
  到了医院,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但不是等他们的。
  他们只是被安排去了一个逼仄的走廊里坐着,看着医院领导一股脑儿地迎向了一群人,一群她从未见过的光鲜的人,从北京来的人。
  那些人被簇拥着,快步往医院里走。人群中有一个男孩儿,比玉喃大不少,表情茫然地听着其他人说话。
  看到他,寨老叹了口气,把玉喃往身边拉了拉。
  身后有人大声叫他们,说去楼下,认认是不是娃娃的父母。
  玉喃看到男孩儿朝他们这儿看了过来,那一眼,她看到了很多的东西。
  太平间里,从冷柜里拉出来的人还冒着凉气,躺在床车上,跟开玩笑似的。
  玉喃站在三辆床车前,手攥得死紧。手心里有一块被她捏得发热的玉,雕着观音,水头不好,却是她唯一的依靠。
  有人问她,小娃娃看不看得了?
  玉喃看向那个人,漠然地点了点头。
  随后那个人深深吸了口气,拉开了罩着的白布。
  玉观音落地,声音清脆,遮住了身后的低呼声。
  玉喃觉得浑身都发木了,动不了,连眼皮都动不了。她竭尽全力想要挣脱这一切t,离开这里,可怎么使劲儿,仍是定定站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
  这时,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又有人说了句什么,玉喃听不懂,但听口气,像是在埋怨。寨老也跟着说了一句,是啊,半截身子,让小娃娃认什么啊,作孽。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从捂着她眼睛的手里滑过,涌出指缝。
  手没有拿开,依旧捂着眼睛,却慢慢地、脚步轻轻地带走了她。
  “那是凤衡?”陈冶秋问。
  凤栖梧从回忆中抽身,起初还有些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从十五岁的凤衡变成了三十四岁的陈冶秋。
  好一会儿,她点了点头:“他说我当时的样子很可怕,不能让我再看了。”
  “所以在日本,你也这么做了。”陈冶秋想起高山那场车祸,她第一时间冲了过去,捂住了那孩子的眼睛。
  凤栖梧叹了口气:“看到他,我就想起那时候的我。但我比他幸运,我只看到了结果,他却看到了过程。”
  陈冶秋的眉头紧紧皱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在屋子里发酵,挤占着本就不多的空气。
  和凤岚轻描淡写的说法完全不一样,故事从凤栖梧嘴里说出来,天然就带着一层灰色。
  “来我这儿。”他对凤栖梧说,可想法闪过,他又改了主意,起身挪到她身边,把她搂入怀中。
  凤栖梧如果还想说下去,就让他抱着她,起码她能有些依靠。
  她的依靠,过去或许是凤衡,现在是他。
  凤栖梧很配合,乖乖缩在陈冶秋怀里,任他的吻零零星星地落在自己鬓边。
  “时间还早,歇会儿再说?”陈冶秋问。
  “早点儿说完吧,说完我们就去睡觉。”凤栖梧说。
  陈冶秋说好,一切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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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寨老带着玉喃和那群北京来的人回了寨子。
  这次他们坐上了专车,有人开路,只几小时就到了。
  他们和警察、救援队一起去了胶林,救援队救无可救,只是来说当时的情况,警察也查无可查,只是陪同当事人来看现场。
  玉喃去了一次胶林就不再去了,她宁愿每天在竹楼里待着,茫然地看着父母、哥哥留下的痕迹,和他们飘在空中的魂魄说话。
  玉喃知道自己该恨凤衡,他的父母包下了那架飞机,然后掉在了胶林里,偏偏砸中了她的父母、她的哥哥。
  可她对他又恨不起来。
  因为他那时捂在她眼睛上的手,比她的还凉。因为他站在飞机残骸边的神色,比她还茫然。
  他又有什么错呢,玉喃想,他们只是一样的人罢了。
  该怪那个开飞机的人,他们说他吸毒了,还喝酒了,然后飞机就掉了下来,四分五裂。
  该恨那个人。
  第106章 玉喃的版本(三)
  凤衡和凤岳在寨子里待了两个礼拜,晚上他们住在寨老家,但凤衡会悄悄过来看她。
  一开始,有人踏入她的家,玉喃会尖叫、会发疯,不停地砸东西,有人拉住她,她就咬人,咬得鲜血淋漓也不松口。
  后来她家没什么可砸的了,她也砸累了,就坐在竹楼上瞪着大眼睛,遏制着想上前来的人。
  再后来,玉喃退回了屋里。人进来,不说话,也离得远。坐到天明,凤衡放下从医院的地上捡起来的玉观音,悄然离开。
  又过了几天,凤衡再来,会开口说些什么,但她听不懂,因此也从不回应他。
  等他们渐渐挨着坐在火塘边,一起看着熄了再也升不起火的灰烬,从晚上看到清晨,凤衡开始比划着说话,说一大堆话。
  玉喃也比划着,说几句,又拿起火塘里烧成炭的木头,在地上画上几笔。画完,她用脚抹掉,脚底板黑黑的。
  凤衡就摸摸她的头,端了水给她洗脚。
  离开前两天,凤衡还是来玉喃家坐了一整晚,然后清晨时连比划带说,叽里呱啦地。
  晨曦中,玉喃看到了他脸上流动着的蓝色、粉色和金色交织的彩霞,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走,离开这里。
  玉喃看着凤衡,又看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最终举起胸前的玉观音,跟凤衡说,如果观音让她去,她就去。
  然后,她把玉观音丢出竹楼。如果落地时它碎了,她就像它一样,留在土里慢慢化成养分。
  玉观音在空中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很快要坠地。但有人比它更快,混不在意似地从二楼飞了出去,打着滚,接住了玉观音。
  手在胳膊上抹了一下,胜利般抬了起来。
  玉观音完好无损,只是沾上了血迹。
  凤衡朝玉喃笑了起来,玉喃也笑了。
  第二天,村里来了个和尚,看着玉喃啧啧称奇,说这孩子面相好,不可多得。再看到凤衡和他大爷凤岳,更是激动得几乎要掏出法宝给他们舞上一段儿。
  他说,玉喃是不可多得的天降吉星,到了北方遇山扎根,非梧桐不可比拟。
  这话传到北京,在刚买下西山别墅的凤老太太耳朵里打了个转,立刻成了谶语。
  山、梧桐,都对上了,大利凤家,大利凤家!
  “和尚……是凤衡找来的?”陈冶秋心中升起疑惑,忍不住又打断凤栖梧。
  这么碰巧云游到西双版纳最偏远寨子的和尚,这么有指向性的批命说辞,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