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梁肇元沉默片刻,转身去卧室里拿了相框回来。
  那张她曾经匆匆一瞥而过的全家福,他递到她面前,一个一个指给她看。
  “我爸,我妈,还有……我哥。”
  说出最后那个字的一瞬,他的心脏、后背、全身,都在尖锐地幻痛,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她是上天派来帮他的“医生”,他要坦诚地向她告解。
  “他比我大三岁,名字只差了一个字,肇昌,梁肇昌,际运肇昌,百福骈臻,寄予了多么深厚的期望啊,我小时候真的很嫉妒他,他比我聪明很多,学东西比我快,也比我得到了更多的疼爱。但我也很爱他,因为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他很照顾我,什么都让着我,在爸妈面前维护我,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哥哥,只有一点不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怎样咬牙也控制不了,他无法面对她探究的眼睛,也无法面对那段回忆,俯身将自己埋进她怀中,藏起来,才能继续说下去:“他什么都好,只是缺了点运气,骨髓中的髓系细胞异常增殖,从出生开始血液里流的就全是药。”
  程心愣住了,心脏都痉挛了一下,她猜到他有个兄弟,也猜到这个未公开的孩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遭受的是这样的病症。
  所以他背上的疤痕……
  她突然感觉到颈上一片湿热,她鼻尖一酸,用力搂紧他,轻拍着他的背,等待他,等待他继续攒满勇气。
  怀中的声音颤抖着,变成了喑哑的呜咽。
  “大家都憎恨这场病,但如果没有这场病,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我,因为他生病了,他们才需要我,需要我的脐带血,我的骨髓,我的造血干细胞……”他缓慢地,滞涩地,从她颈窝中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胆怯地看她,像在乞求原谅,又像在领受惩罚,“我的名字都是为了肇昌而起的,肇基化元,万物资始,我应该成为那个能造血的干细胞,我应该要治好他的,这样我的存在才有意义!但我失败了,我很失败,我糟糕透顶!一无是处!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意义,我就是废物!你不知道程心,我看着像个人,其实我是个废物!无能的废物!没有用的废物!”
  程心想不出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她只知道他很痛,像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病态地不断重复那两个字,她想把他从囚室里解脱出来,但她没有钥匙,也找不到锁孔。
  打不开那就抱着他吧,连同牢笼和镣铐一起抱进怀里,让他知道她就在这里,一直都会在这里。
  “你是宝物,梁肇元,你听清楚,你不是废物你是宝物!你是我的宝物!”她用力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眼泪,眉心,和颤抖的唇。
  但他挣开她的手,一直在摇头,“我很坏的,你不知道我很坏的!我从小就不听话,爱哭闹,爱争宠,一点疼都吃不了,一扎针就哭闹,他们天天只顾着肇昌,但我闹一闹他们就会来哄我一下,百试百灵,我甚至有过错觉,觉得他们也是很疼我的!但这招我用了太多次,就成了狼来了,再没人信我,真的痛的时候也没人管我了,我才知道其实没有人真的在乎过……”
  梁肇元满眼猩红,嘲弄地笑起来,抓着她的手去摸后背的疤痕。
  “二十八年前国内还没有什么外周血单采技术,只能直接抽骨髓液,我再怎么鬼哭狼嚎还是被他们压着绑着弄上床,其实我不是不想做,他们以为我还小不懂事,但我心里知道这是在救肇昌,我知道我必须忍着,我知道这样做大家都会开心,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哄哄我,像哄肇昌一样好好哄我一次!”
  她的心跟着他一起碎掉了,胸口的疤痕仿佛也在隐隐作痛。
  泪水翻涌着夺眶而出,她想再仔细看他后背,但他执拗地拒绝,把她按住,狠狠地一遍一遍擦掉她脸上的泪痕,不许她哭,“你现在知道了,我就是这么天性自私又贪心,明明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被生出来,还是想跟肇昌抢!我当然抢不过!我抽髓后低烧在病房躺了四天,我不知道那四天他们在干什么,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肇昌身上,那时候我还小,哪
  里不舒服也表达不清楚,等医生发现的时候穿刺伤口已经长了很大的水泡,本来腰穿一下,也就是留个针眼,不会有这么大的疤,是老天爷要惩罚我这个坏小孩。”
  他怎么会是个坏小孩?
  他的爸爸妈妈没有告诉过他,他是多么勇敢,多么善良吗?
  程心不理解,她真的无法理解,那些他自我谴责的话语,他的自厌,自轻和自嘲,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也不是从他心里长出来的,分明像在复述着别人加诸在他身上的羞辱。
  她抱紧他,抚摸他的疤痕,透过这具已经长大成人的躯壳,去拥抱蜷缩在里面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从幽暗的洞穴里飞奔出来,扑进她怀中。
  “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肇昌走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自己没做好,我希望走的是我就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会伤心,不会吵架,不会分开,但我妈带着我离开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地开心,庆幸,庆幸是我留下来了!我可以摆脱那个家,摆脱医院,她以后只有我了,只会爱我一个!我是不是很可怕?很自私?很恶毒?”他揪紧她身上单薄的衬衣,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
  “可我是真的想好好做,好好替代他,好好陪我妈!那段时间我妈对我那么好,就像她对肇昌一样无微不至,有求必应,买书,买零食,买玩具,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但我又失败了,我做不到他那样好,我永远达不到她的期待,她心里永远都只有肇昌,我只是个替代品,连替代品都算不上!只是个没用的废物!我们困在教职工宿舍狭小的房间里,互相厌恶,她变得很可怕,她说我比不上肇昌,半点都比不上他!我逃走了,去找我爸,但他只要药厂,也不要我,打了一顿,又把我丢回来,我是什么皮球吗?还是什么垃圾?我不是他们生的吗?!”
  他像只被捕兽夹撕扯到伤痕累累的动物一样嘶哑地低吼,“我真的好恨啊,我恨他们把我生下来,我想要他们认错!我就是要他们跟我一样痛苦,我失控了,我逃课,偷钱,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砸车砸店砸老师,坏事做尽,做绝!他们说我没救了,养废了,跟垃圾一样,怕老师压不住我,怕我在国内闹出事,把我扔到国外自生自灭,他们没说错,我是废掉了!但是他们逼我废掉的!他们难道没有错吗?难道只有我错了吗?!他们不欠我一个道歉吗?!”
  程心知道,他的这些质问从未得到过回应,也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了,他的母亲过世了,所有呐喊都不会再有回音。
  童年创伤如伐木之锯,即使成年后树冠再枝繁叶茂,但曾经受损的根处永远留下了应激形成的难看的树瘤,韧皮部筛管断裂,光合产物异常堆积,岁月停滞在这里,永远无法向前。
  但他现在明明生长得这样好,树瘤向内生长,藏进了身体里,她完全没看出来。
  他恳求她疗愈自己,但其实他才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她无法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怎样强行逼迫自己愈合,连疤痕都长得温柔,脓疮向内,拥抱向外,温暖给她,给身边人,给这个世界,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证明自己是有用的,有价值的,有资格被关注被爱重。
  她耐心地梳理他的乱发,替逝去的人向他道歉。
  “他们当然错了,你明明是个这么好的孩子,堂堂正正地长成了一个很优秀的大人,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错了?只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应该如何认错,如何道歉,但有时候,爱本身就是一种道歉,一种对亏欠的弥补,不需要用‘对不起’三个字去说明……”她把他深埋的脑袋从怀里扒出来,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们只是在失去孩子的痛苦里陷得太深了,他们也满身伤痕,也应激地害怕你走岔,他们和你一样也需要时间去止痛,去愈合,但你相信我,我知道做母亲的心!如果不是爱,你妈妈不会跟你吵架,不会对你抱有期待,你觉得肇元这个名字只是为了你哥哥吗?可我很喜欢啊,我很早就偷偷查过你的名字,我一直想,你的爸爸妈妈很爱你吧,他们是多希望你能健康地长久地成长起来才会起这样的名字啊!还有那天在文兴酒家,我有印象的,我还记得你妈妈的眼睛,她是很生气,但也很爱你!”
  在她掌心,他濒临破碎的面庞抽搐起来。
  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不是的,是我错了!那么多年,有那么多次机会,我就是不学好!我恶劣至极!我像个疯子一样间歇性地发病,故意折磨他们,要死要活拖着他们跟我一起下地狱!我做到了!我最后竟然做到了!!”
  他像只垂死的困兽,倒进她怀里嘶吼,撕扯摔打着自己,“你知道吗?我妈是我亲手害死的!那天在文兴,是我点的酒,是我用退学逼着她来英国,是我恶言恶语故意把她气走!如果没有我,她不会上那辆车,不会爬不出来,不会死!没有我她就不会死!是我用了二十年,硬生生把她逼死的!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