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程心浑浑噩噩回到家,拼尽全力挤出笑容,若无其事地和顾晓英吃晚饭,难得地什么工作也不干,一起坐在沙发上看顾晓英爱看的年代家庭情感剧。
  电视上,白发苍苍的江德福跳不好舞,被安杰和女儿嘲笑,回到家里生闷气。
  程心看得直乐,咯咯咯一个劲笑,顾晓英跟着笑,笑她是不是傻了。
  她是真的傻,活了27年,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乖乖顺顺,小时候看长辈脸色,长大了看领导脸色,一辈子循规蹈矩,从不敢有一点差池,从不贪图一点享乐,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头任打任挨、从不叫痛的老黄牛,真是活该!
  活该被残酷的命运狠狠宰一刀!
  顾晓英睡下后,程心一个人蒙在被子里,泪水顺着眼角一直淌,一直淌,悄无声息,打湿了整片枕巾。
  她没来由地想到一个人,她用手指在被子的背面轻轻勾描那个名字——林时钧。
  那个把她的试卷抢过去,一题又一题耐心讲解的男孩;那个在别人嘲笑她的山寨球鞋时把餐盘盖过去的男孩;那个鼓励她走出去,约定了会在泰晤士河畔等着她的男孩。
  可惜,少女的心意藏得太深,少年的承诺终归太轻,时间的风一吹,只剩下一张远在异国模糊了眉眼的面容。
  程心很后悔,从未如此强烈地后悔,那些人生中唯一闪亮的岁月里,为什么她一次也没能鼓起勇气。如果能重来,她愿意抛开一切,自尊也好,廉耻也罢,她也要用力试过一次。
  她在泪水中昏昏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顾晓英以为她累了,没有吵醒她,自己蒸了山药玉米作早饭。程心赶紧爬起来,帮她把石斑鱼清理好,放了枸杞、萝卜炖鱼汤,牛尾骨也扔进电压力锅里,调好时间。
  忙活半天,拾掇好饭菜,程心回房间,才发现扔在包里的手机早就没电了。她叹口气,插上电,过了一会儿,屏幕亮起,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程心看着梁肇元的名字,愣了一下,又看到发送时间是昨天中午,无语凝噎,捧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回好。
  什么怎么回?
  她敲了一下脑袋,把手机扔开,恨自己真傻,真老实,重蹈覆辙,还不知道改变。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要去考虑这些事吗?
  一旦开始治疗,她这份工作,还能保得住吗?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还有太多事要做,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不止是顾晓英的化疗和手术,还有她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烂摊子,她都要彻彻底底地,收拾干净!
  砸烂,打碎,烧尽!
  全部丢进垃圾桶,收拾得干干净净!
  !
  她打开电脑,在空白的文档上方,噼里啪啦打下三个字——“举报信”。
  按照惯例,镜界总编李贺年每周三下午都会例行到各部门巡视一圈,对辛苦奋战在报道一线的同事表示慰问,也展现展现自己体恤下属、平易近人的亲民形象。
  程心想抓住的,就是这个时机。
  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把针对杨力和张日鑫的举报信,直接递交总编。
  结果会怎样,她已经不在乎了,只要能把心里憋闷的那口恶气吐出来,把那些腌臜又龌龊的行径捅出来,把所有这些不公和屈辱宣泄出来,就足够了!
  疾病都已经悬刀在她头顶了,她还有什么好惧怕的?!
  而且她有几分把握,这样当众举报,总编就是再想大事化小,都不能真的视而不见,调查、惩戒,应该是跑不了的,问题只在于拿谁开刀,开多大的刀罢了。
  周三一早,程心就静静坐在桌前,看着手机聊天窗口里,杨力的信息不断发来,问她怎么只请假到昨天,但今天一整个上午都不来上班。
  报复的快感在她心里疯狂萌发,恣意蔓生。
  程心一个字不回,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描眉,勾眼线,上腮红,抿抿涂了口红娇艳欲滴的唇,像个女王一样,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自由,如此美丽,如此强大。
  她把顾晓英的三餐都认真备好,才迟迟出发,抵达镜界大楼时,已经下午两点,按计划,先在12楼咖啡吧蹲守,让乔思悦做她的探子,等李贺年一到,就发消息,但她没告诉乔思悦自己具体要做什么。
  两点半,手机连响几声,程心攥紧手中厚厚一沓材料,按下电梯按钮,顺着她反复走了五年的那条走道,义务反顾地走进1600平的财经办公层。
  她步伐极快,像只快艇般向着李贺年冲去,没等在旁接待的张日鑫反应过来,就已扬声开口:
  “李总编您好!我是镜界财经视频部记者程心,我要实名举报财经新闻中心总监张日鑫利用职权,性骚扰女下属!财经视频部主编杨力和记者彭睿洋剽窃同事稿件,篡改采访内容,违规获取商业资料!”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住了,杨力突然跳起来,挡在程心面前,面目扭曲地压着声音斥责:“你tm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张日鑫反应过来,赶忙跟李贺年打圆场,“一点小误会,女下属嘛火气大,没规没矩的,您别在意!”
  程心用了全力,推开杨力,扬起手中的材料,“我有初始稿件,以及和仁衡方面所有邮件、信息往来的证据,还有张总监发的所有暧昧信息、杨主编发的所有哄骗我提供稿件资料的聊天记录,都在这里!”
  她不确定这些证据是不是足够有力、全面,也难以预判张日鑫他们会如何狡辩,但她还是想尽力一试。
  “嘭”一声,程心听到身后有人站了起来。
  “我可以作证!”乔思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亮得传遍整个楼层。
  张日鑫按不下葫芦又浮起瓢,只能强装镇定地向李贺年谄媚:“这都是误会呀!李总编公务繁忙,实在不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劳神,我这个做总监的,一定会处理得清清楚楚!”
  李贺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盯着程心,“我记得你。”
  他语气平缓,波澜不惊,程心无从揣测他的态度。
  “你是仁衡专访的主持,去年镜界的年度先锋记者,对不对?”
  程心点点头,李贺年看了眼她手中攥着的材料,继续说:“你提出的问题,我非常重视,你也知道,财经栏目一直都是镜界相当看重和倚重的,所以接下来,我也会再去做进一步了解。”
  他和煦的声音突然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也是这么多年的老记者了,应该知道今天这么做的影响,还有这些材料,我也需要时间审阅,你是否愿意先到我办公室,坐下来,再慢慢聊。”
  几句话不着痕迹地把程心这颗快要爆炸的气球扎了孔,泄了气。程心知道李贺年反感把事情闹大,但她没有抗拒的能力,只能审时度势地点点头。
  偌大的总编办公室里,只有程心和李贺年两个人。李贺年简单看了一遍举报材料,打破了沉默,让程心再具体讲讲事情经过。程心早做了准备,从梁肇元的那场采访开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捋了一遍。
  李贺年全程没有发表看法,只在一两处涉及仁衡的节点询问了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程心在讲话。
  走出总编办公室的时候,程心全身的气都泄完了。李贺年确实认真听取了她的反馈,也一直表现出深思的态度,但他所考虑的,好像并不是程心所述的真实性,而是这件事要如何收场才能保证对各方的影响最小。
  他在最后,只总结性地说了一句话:“非常感谢程记者提供的这些信息,我会再去了解,再去调查,未来也会更加深入,更加关心基层的业务工作和管理问题。”
  这是一句极其公式、极其空泛的承诺,程心已有预料,但毕竟曾抱一丝期待,真正听到的时候,心脏还是像被重重打了一拳。
  程心走出镜界大楼,沿着梧桐繁茂的街道,突然失去了方向,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她不敢回家,怕自己装不下去,怕顾晓英追问她为什么提前下班,怕自己看着简陋狭小的租来的那个“家”,只能自卑自厌地撑过漫漫长夜。
  从金碧辉煌的嘉里中心,走到淮海中路的红砖老洋房,从小资餐厅林立的巨鹿路,走到富贵迷人眼的南京西路。
  这座城市这么大,这么多人,她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没有容身之地。
  只不过想要放声哭出来,都没有地方可去。
  程心在淮海路上巨幅的内衣广告前面停了下来。
  仰起头,身材姣好的模特无比自信地展示着丰盈的曲线。
  而她,像个小丑一样,泪流满面。
  她还从来没有买过成套的内衣,此时此刻身上的内裤,还是可笑的小狗图案。
  这样年轻的身体,还没来得及绽放过,就要枯萎了吗?
  手机“叮咚”一响,程心以为是乔思悦,点开来,却是梁肇元的名字在闪烁。
  【你今天去上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