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江芸娘却依旧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抬起眼,专注地看着他,看得范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放心,尧儿是范家的四郎了。”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稳稳揽住她单薄的肩头。
  江芸娘身体一僵,随即反应过来,唇边牵出一抹温顺的笑意,任由他揽着,一同往温暖的屋内走去。
  细雨中,两人相携的背影在朦胧水汽里显得模糊而不真切。
  屋内暖意融融,驱散了外面的湿寒。
  江芸娘像是终于能喘口气,连忙殷勤地去拿桌上的茶壶,想为他倒杯热茶暖暖身子,又接过丫鬟递来的干净帕子,要替他擦拭肩头淋到的雨珠。
  范慎坐在圈椅里,在她拿着帕子靠近时,却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他抬起头,“芸娘,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坐下。”
  他站起身,亲自按住她纤细的肩膀,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如今在这府里,便是正经的女主人,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底下人去置办,有什么活计,让底下人去做便是,无需你亲自动手。”范慎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又将话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江芸娘指尖微蜷,过了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她并非真想给他端茶倒水,捶肩揉背,她心中想的是他究竟能带给尧哥儿多少实质的好处?可这话,她不能直接问出口。
  其实她还想问长公主如今是何态度,哪怕已经过去了多年,她还清楚地记得长公主居高临下的模样,她不知道长公主现在是不是真能容下她们母子。
  她想着想着,整个人就有一些焦躁,在别人看来就显得更加木讷了。
  她坐在那里,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木讷的厉害。
  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像是在惋惜她现在怎么是这种木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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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事绵延,金戈铁马之声终于被第一场悄然飘落的冬雪覆盖,秦恭终于星夜兼程,踏雪而归,细雪沾满他的发梢,肩头,
  翻身下马时,秦府门前等候多时的仆从连忙撑开油纸伞迎上。
  “母亲,父亲处稍后再去拜见。”秦恭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下颌胡茬青黑,连日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轮廓,身形比离京时清减了许多,唯有一双眼,在风雪中亮得惊人。
  他步履如风,墨色大氅袍角翻飞,径直朝自己的院落奔去。
  院门外已聚了不少仆妇丫鬟,更有大夫提着药箱侍立廊下。
  秦恭裹着一身凛冽寒气,停在檐下昏黄的灯火里,屋内隐隐传来产婆沉稳的指挥声,温棠自凌晨便发动了。
  他伫立如松,纹丝不动,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恰在此时,皇帝的传召又至。秦恭眉心微蹙,将门口管事唤至跟前,目光沉沉扫过那紧闭的房门,低声叮嘱,才霍然转身,再次踏入漫天风雪之中,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宫中盛宴,灯火辉煌。
  平定叛乱的有功之臣尽数在列,皇帝论功行赏,金银珠玉,加官进爵,流水般赐下。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朗声宣布了允乐公主的婚讯。
  底下正推杯换盏的一众官员纷纷抬起头,脸上堆满笑容,心中无不暗叹一声,这位章尧大人,真是好命,在外头刀山火海里滚了一遭,不仅毫发无损,至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立下军功,如今竟又得了圣上青眼,成了驸马爷。
  这泼天的富贵,真是挡也挡不住。
  众位官员站起来去向章尧大人敬酒,有人刚开口说“章大人”,便被旁人笑着推搡提醒,“糊涂,是范大人!不,该称驸马爷了!”
  被簇拥在中心的章尧,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春风得意,唇畔噙着笑,对敬酒者来者不拒,仰头便是一杯见底,刀光剑影里滚过几遭,箭矢擦着要害飞过,阎王殿前打了几个转,都活了下来,只是眉骨至额角添了一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生生截断了眉峰,衬着此刻的笑意,平添了几分桀骜难驯。
  酒气上涌,染红了他的眼尾,
  他狭长的眸子骤然掀起,随即仰头,喉结滚动,利落地将另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宫宴散时,夜色已深如浓墨,方才还只是细碎的雪沫,此刻已化作鹅毛大雪,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已深。
  “恭喜恭喜!贺喜秦大人又添麟儿!秦大奶奶真是福泽深厚,秦大人凯旋荣归,喜得贵子,三子绕膝,真乃羡煞旁人!”散宴的官员们裹着厚氅,在风雪中仍不忘凑上前,向正欲离去的秦恭道贺。
  秦恭步履不停,只微微颔首,亲随傅九紧跟身侧,一边替主子挡开络绎不绝的恭维者,一边暗自焦急,自家爷归心似箭,偏这些人没眼力见儿。
  章尧确是醉了,出来时脚步虚浮踉跄,全赖阿福和几位同僚半扶半架,耳边是呼呼风声和旁人的嘈杂话语,眼前人影幢幢,模糊一片。
  “爷!您慢着点!脚下当心滑!”阿福满头大汗,使出吃奶的劲儿搀着他,心中叫苦不迭。
  又有官员挤到秦恭面前拱手寒暄,“秦大人,喜事临门,可喜可贺啊!”
  阿福扶着人高马大,脚步踉跄的章尧,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瞬间被寒风冻成冰珠。好不容易才将他半拖半抱地弄上了马车,刚把人塞进去,阿福抽出手臂,就着车厢外挂着的灯笼光一看,手上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阿福心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凑近细看,手上确确实实沾满了鲜血,不仅手上,方才走过的雪地上,也留下了淅淅沥沥的暗红痕迹。
  “主子?”阿福哪还能不明白,章尧身上还有伤口,而且现在这伤口崩裂开来了。
  那刚才宫宴上还喝了那么多烈酒?
  阿福眼前一黑,连忙对车夫说去最近的医馆。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碾过积雪,直奔医馆。
  褪下染血的层层衣衫,阿福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身躯精悍结实,肌肉线条分明,臂膀遒劲,腰腹紧实,本该是力量之美,此刻却遍布伤痕,深的可见骨,浅的犹带血痂,背上,胸前,腰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渗出的鲜血正从崩裂的布条下汩汩渗出。
  大夫面色凝重地走过来清洗,上药,重新包扎。
  动作间,榻上的人肌肉紧绷。
  “绝对不可再饮酒,伤口反复崩裂,极易引发高热。务必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可动气!”大夫严肃地嘱咐。
  阿福忙不迭点头,看着自家主子。
  章尧随意地披着外衫,衣襟大敞,靠坐在榻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和腰腹,胸膛随着微促的呼吸起伏,汗珠混着未擦净的血水,滚过新包扎好,犹在缓慢渗血的伤口,蜿蜒而下,没入紧实的腰线。
  他闭着眼。
  “能否开些止疼的药?”阿福看着那汗珠滚过伤处,自己的肉都跟着抽痛起来。
  ——
  秦府内,大雪覆瓦,暖黄灯笼映着皑皑白雪。
  主屋暖阁里烛火明亮,炭盆烧得正旺。
  秦恭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刻有稳重的婆子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上前,递给他看。
  “大爷。”婆子脸上堆满笑。
  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皮肤红皱,眼睛紧闭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孩子,上次温棠生龙凤胎夏姐儿和淮哥儿时,他尚在千里之外,待赶回来,温棠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孩子也已长开。
  “大奶奶呢?”秦恭抬眼望向内间垂下的锦帐,静悄悄的。
  不待婆子回答,他已掀帘而入。拔步床的帐子低垂,他轻轻撩开,温棠在柔软衾被中,乌发散落枕畔,睡得正沉。
  炭盆烧得旺,室内暖意如春,她脸颊带着生产后的淡淡红晕,呼吸均匀,显然是累极了。
  秦恭在床沿坐下,伸手将她颊边汗湿的碎发温柔别至耳后。
  婆子又将襁褓轻轻递过,秦恭小心接过,将孩子放在温棠身侧,那红皱的小东西似乎嗅到了母亲的气息,竟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小脸本能地往温棠温暖的方向蹭了蹭。
  “小公子长得很好看呢。”婆子在旁小声奉承着。
  秦恭看看妻子柔美的睡颜,又看看身侧那个实在谈不上好看的红皱小团子,沉默片刻。
  襁褓中的小人儿似乎被他的注视打扰,小眉头又皱了皱,小嘴撇了撇,秦恭觉得更......难以言喻了,他伸出手指,默默将襁褓往旁边推了推,离温棠远了几寸。
  “这般模样,”他低声问婆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认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务,“需几日方能长开些,显出人形?”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婆子正搜肠刮肚想夸几句呢,冷不丁听到大爷问出这话,准备好的满腹夸赞之词全卡在了喉咙里,尴尬地笑了笑,老实地住嘴了。
  夜深雪重,窗外是簌簌落雪声,屋内却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