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直到那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江夫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将手抽回,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范慎不过四十出头,面容较之年轻时没有太大变化,只眼角添了几道细纹,更显沉稳威仪,通身气度儒雅雍容。
  “芸娘,”他忽然起身,走到江夫人身侧,俯身端详她的脸色,眉头微蹙,“脸色这样差,可是晒着了?还是跟着的人不尽心?”最后一句语调依旧轻缓,却带着不容置辨的威压,侍立一旁的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瑟瑟发抖。
  “伺候主子,连主子不适都瞧不出,留你何用?拖出去。”范慎淡淡吩咐,“换懂事的来。”
  江夫人张了张嘴,想求情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被他垂眸看了一眼,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拂过她的鬓角,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不值当你费心。”
  江夫人手心渗出冷汗,他却极自然地执起她的手,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紧张手心就冒汗。”
  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锦帕,细细地,轻柔地为她擦拭,他低头时,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浓密的眼睫低垂,神情专注。
  “放宽心,”他声音低沉,“咱们的尧儿,在外头好着呢。”
  “他既然是我范慎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还能不管他么?”
  江夫人依旧低着头,沉默。
  范慎似乎也习惯了芸娘现在这副模样,不喜欢跟他说话,总是低着头,看起来木木的,偶尔抬起眼看他时,那眼神却又显得很专注,他让下人把她喜欢的糕点端了过来,白玉般的瓷盘里盛着几块莹润剔透的糕点,隐隐散发着牛乳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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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夏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军营辕门前,一滩刺目的血水被雨水冲刷着迅速漫开,几颗面目狰狞,犹带惊骇的头颅滚落在泥泞中,死不瞑目,
  刚刚亲手行刑完毕的章尧,缓缓将尚在滴落浓稠血水的长剑,“锵”地一声收入鞘中。
  他脚下,一颗头颅的眼睛瞪得极大,正对着他。
  “军规铁律!嫖宿娼妓者,斩!临阵畏缩,擅自脱逃者,斩!”章尧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环视着周围肃立的将士,目光如刀。
  他立于人群中央,饶是在这风吹日晒,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了数月,章尧的肤色依旧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冷白,在一群黝黑粗糙,汗水泥污满面的军汉中显得格格不入,这份异样的白皙,初时曾引来无数轻视的目光,以为不过是个不堪大用的白面书生。
  然而当这个书生数次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将敌酋头颅悬于马侧,更接连处置违逆军法的悍卒,眼都不眨时,再无人敢以貌取人,此刻他站在雨中,雨水打湿了他鸦青色的发,贴在苍白的额角。
  “你,”章尧剑尖倏地指向人群中的一个兵卒,“把军规第十条,大声念给所有人听!”
  那兵卒一个激灵,立刻出列,踏前一步,扯着嗓子吼出来,“凡军中将士......”声浪在校场上空回荡。
  章尧听罢,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自有兵卒稳稳接住,他不再看那些头颅一眼,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皮靴踩在血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帐内光线昏黄,
  章尧脱下早已湿透,沾满血污的上衣,露出的身体并非文弱书生的单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只是那冷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一道狰狞的刀伤斜贯过他紧实的小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正混着雨水不断渗出。
  他面不改色,抓过案上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猛地喷在狰狞的伤口上,剧痛让他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却哼都未哼一声。
  他扯过干净的布条,用牙咬住一端,另一手配合着,动作狠厉而精准地将伤口死死缠紧,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报!秦大人率部已至营门。”帐外高声禀报。
  章尧动作一顿,他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并未系带,任由衣襟散开,露出内里缠绕的绷带和精悍的腰腹,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帐外阴沉的天色,伸出手,
  “取我的弓来。”
  章尧虽以书生入仕,但筋骨远超常人,脑子也足够灵活狠绝,数月在战场上的磨砺,让他手中的刀与弓染上杀伐之气。
  辕门外,盛夏的暴雨非但未歇,反而更显狂暴,天空黑云压顶。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马蹄踏水声,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穿过雨幕,缓缓进入军营,为首之人身形高大挺拔,端坐于骏马之上,雨水冲刷着他冷硬的轮廓。
  营门守卫早已上前牵马引路。
  校场中央,那座专为将领校射而设的高台上,
  章尧手中一张硬弓已然拉满,冰冷的箭簇,原本稳稳指向百步外的箭靶红心。
  就在营门兵卒再次高声通报“秦大人到”的瞬间,
  他搭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紧绷的弓弦发出细微的嗡鸣,
  箭尖在昏暗的天光下,倏然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淬着寒芒的一点,穿透迷蒙的雨帘,遥遥锁定了刚刚翻身下马,正朝营内走来的高大身影:秦恭。
  秦恭何等敏锐!几乎在箭尖偏移的刹那,他锐利的目光便已穿透沉郁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了高台上那道身影。
  第54章
  高台上,章尧的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
  他指间力道倏然一松,
  “嗡!”
  弓弦震颤,箭矢离弦,破开重重雨帘,挟着破空的锐响直钉远处箭靶,正中猩红靶心,箭羽犹自嗡鸣。
  章尧随手将弓抛给身侧侍立的兵卒,步下高台,径直踏入滂沱雨幕。
  雨点砸落在他肩头,溅起细碎水花,“秦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暴雨依旧倾盆,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却未必快。
  电光撕裂天幕,闷雷紧随其后,映得章尧半边脸明明灭灭。
  皇城深处,急雨叩击着宫阙的朱瓦,声响绵密。
  御书房内,皇帝指尖拂过一封封前线急报,眸底掠过一丝满意。
  “圣上,”内侍觑着皇帝神色,躬身细语,“殿下的妻子又有喜了,瞧着再过几月便能生产,待殿下凯旋,连着两桩大喜,实乃双喜临门。”
  皇帝面上却无甚波澜,只从鼻腔里“唔”了一声,指尖依旧流连在奏报上,未置可否。
  “允乐公主殿下到。”
  殿门应声而开,显然是小公主常来惯了的,一团明丽的身影裹挟着湿润的雨汽闯入,华贵宫装下,小脸明媚如春阳,见了御案后的父亲,
  “父皇,您近来好忙,都不找儿臣说话了,非得儿臣来寻您,您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已是僭越,但这是允乐,她无需如皇子般谨言慎行,处处揣度分寸,她只需做自己。
  皇帝放下奏折,吩咐宫人呈上公主爱用的点心。
  允乐吃着精巧的点心,站在御案旁,问起两位兄长的近况,她自幼养在贵妃膝下,并非贵妃亲生,皇帝亦未隐瞒。在她心中,她有两个哥哥。
  皇帝将秦恭大捷的消息告知,允乐眼中闪过纯粹的欢喜,她心中,秦恭向是顶天立地,皇帝无意详述战事,女儿眼下该操心的,是婚嫁。
  女儿大了,心思也重了,再不会如幼时般,将心事尽数摊在他面前。
  “你心目中可有自己中意的夫婿了?”皇帝问。
  小公主上前挽住父皇的胳膊撒娇打岔,说再过段时日再跟父皇说。
  皇帝是精明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话中有话。
  他但笑不语,也不点破,由着她在御案旁吃点心,又饮了几盏温热的蜜水。
  直到允乐寻贵妃去了,御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皇帝才敛了笑意,拿起另一份关乎章家的奏折。
  案上,关于章家的最终处置已然议定。
  除却谋逆大罪,章家那位国公爷还牵扯出一桩强夺人妾,霸占人子的陈年旧案,范慎在御前痛陈章家罪状,字字泣血,当年章国公觊觎其妾江芸娘美色,竟生生将人连同幼子一并夺走。
  长公主,皇帝的亲妹,亦亲临御前,一一道明原委,亲口认下章尧便是范家失落多年的四郎。
  长公主亲自求情,章尧在外更以性命相搏,立下赫赫军功,捷报频传,于情于理于势,皇帝皆无不应允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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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娘。”范慎踏入府邸院门。
  廊下,江夫人穿着素雅的袄裙,身形伶仃,眼睛一直巴巴地望着院门的方向,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暴雨虽不及先前猛烈,却仍淅淅沥沥下着,一个丫鬟为她撑着伞。
  “云娘,雨还未停,寒气重,你身子弱,快进去歇着。”范慎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伸出手,欲扶她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