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薛姑娘真是好胆量,只是我们道观有规矩,向来不许带俗世之人入山。若是姑娘执意要去,我只好坏了规矩,然后被观里驱逐下山。”
  他为难地叹息。
  薛鸣玉定定注视了他半晌,不言。直把他看得冷汗涔涔,脸皮都快绷不住僵硬了,她方才悠悠转了下酒盏,慢声道:“原来如此,那我确实不便再强求。”
  没等李悬镜松一口气,他的心忽然又因她的话高高提起。
  “只是这话实在叫人耳熟,倒像是翠微山那边的规矩。”她轻柔地笑起来,“莫非你也是什么修士,也有个山门,只是出行在外,不得不隐瞒身份?”
  李悬镜强作镇定地盯着酒盏面上倒映的一弯银白的月亮。
  弯月随着酒盏细微的抖动泛起潋滟水光。
  “姑娘实在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介道士,跟着师傅学了点拳脚防身,哪里就成了那些个名门弟子?若是真如此,我何故藏身于此,生怕官兵来抓?只管跑回山上岂不直截了当?”
  他勉强地笑,“实在是道观离得远,且荒凉偏僻,我又丢了盘缠一时赶不回去,这才……”他不说了,怅然若失地饮下半盏酒。
  薛鸣玉又替他斟满。
  她充满歉意地宽慰他道:“是我多心了,你莫怪。”
  她将隔着两人的灯笼拿到边上去,往他身旁挨近了些。然后轻巧地同他碰了下酒盏,望着他的眼睛,“若是哪日你回去了又被他们驱逐,你就来找我。”
  “没人要你,我要。”
  她说话时神色自然极了,仿佛不知道这句话多么引人遐想。
  酒里小小的月亮突然摇颤起来,揉成粼粼的碎银。
  李悬镜疑心她喝醉了,才会言语如此暧昧不清,平白惹人误会。却转念又想到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如果真是醉了,方才的话不就成了所谓的“真言”?
  一时间思绪浆糊似的,稀里糊涂,理也理不清。
  他心乱如麻,“你就不怕麻烦?”
  麻烦?
  当初闹灾荒的时候她是很怕麻烦的,不想沾染旁人的死活。可如今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反倒嫌它平静如死水,闷得厌烦,宁可发生点什么。
  但她没说。
  她只说:“你生得漂亮极了。”
  然后不含任何暧昧地轻触着他的侧脸,“这张脸值得。”
  于是李悬镜又疑心是他自己喝醉了。否则他怎会如在云端,浑身轻飘飘的,乃至头昏脑涨?
  尽管她在夸他容貌美丽,但他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轻狎戏弄之色。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欣赏一匹鲜妍动人的丝绸——
  那种没有生命的东西不会激起观赏者粗鄙下.流的欲.望,只有纯粹的赞许。
  薛鸣玉注视着他有些出神,指尖从他的眼尾慢慢划到脸颊,最后停在嘴角。“红了。”她又点了下他白玉似的耳垂,“这里也红了。”
  她认真地观察了几息,禁不住笑起来。
  “你的脸皮这样薄吗?怎么会我碰到哪里,哪里便红起来?”
  李悬镜被她说得羞恼,情不自禁捉住她竖起的那根指头,同时把酒搁下,用空出来的手去捂她的嘴。“我不是!我只是……只是喝酒容易上脸。”他狡辩道。
  薛鸣玉讶异极了,“可这酒并不烈,便是小孩子当甜水喝也使得。”她的声音从掌心里传出,闷闷的,听不大清。
  但修士的耳力极佳。
  是以李悬镜不仅听见了,还格外清晰地感知到手心的热气,以及她偶尔擦过的嘴唇。他倏然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几乎是刹那间,他惊得立即丢开手,不住朝她道歉。
  可刚道歉完,他又顺着她的视线瞧见自己仍旧一无所知地握住她指尖的另只手。
  李悬镜的神色更羞愧了,简直是手忙脚乱地放开她,然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忙不提地对她再三行礼。“我真是荒唐,一时犯浑……”
  /:.
  他绝望地想道,在她心里自己恐怕已经成了一个登徒子。
  薛鸣玉却笑起来,“你怎么一直在道歉?”
  “我……我太没分寸了,总是无意冒犯姑娘。”他忍不住厌弃自己,为自己不大会说话而沮丧。
  然而薛鸣玉竟扶起他垂下的脸,“没有冒犯。”她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得恰到好处,“我讨厌你时,那才是冒犯。可我不讨厌你。”
  他听见她说道:“恰恰相反,我还有那么一点喜欢你。”
  “所以不用道歉。”
  第12章 十二朵菟丝花
  ◎……◎
  李悬镜腾地站起来。
  “我……我真是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他深深垂下头,眼神闪躲,嘴唇发抖,碎碎念着,“竟然都开始幻听了……肯定是太累了,对对,太累了,我得赶紧回去睡一觉……”
  他猛地扭过身,踉踉跄跄往前走。却走到半路猝不及防平地摔了一跤,扑通一声跌了个狗啃泥。李悬镜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酸疼的鼻子鬼使神差回头看了薛鸣玉一眼。
  薛鸣玉恰好惊讶地望着他。
  他的脸庞顿时*红霞烂漫。
  李悬镜迅速收回眼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在仓促之间慌不择路地跑了。
  好丢人。
  怎么办?他该如何是好?
  她喜欢他吗?那他喜欢她吗?
  喜欢的话,要如何是好?他要怎么做?要回应她吗,可万一只是一句戏言怎么办?万一她只是在捉弄他,抑或是无心之语呢?如果不喜欢——
  李悬镜纷乱的思绪突然有一刹那的停滞。
  他有可能不喜欢她吗?
  ……
  他的手慢慢移到心口,用力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心脏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急促的跳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急切,好像里面藏着一只雏鸟迫不及待要破壳而出。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李悬镜仿佛浑身都被雷电猛然一击。
  好像不可能……
  他喃喃低语着,缓缓向后仰倒在床上,大脑彻底空白。
  *
  李悬镜翌日一大早便起来坐在院子里劈柴。
  其实没那么多柴要他劈,他单纯是想做点什么免得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当然,最好是坐在院子里,好叫她看见。他也好看见她。
  可惜她仿佛无事发生般路过,除了微微点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匆匆忙忙给外面喊门的学生开门去了。
  李悬镜不觉怨念颇深,忍不住腹诽这些孩子实在勤奋得过头,有这闲空不如在家里多睡会儿,何必来得这样早?
  他一面想着,一面失魂落魄地劈柴。
  就在此时,墙外的柳树上忽然精准地砸来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恰好弹了他个脑瓜。他厌烦地抬头,以为是谁家讨厌的小孩,结果竟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山楹!”
  李悬镜猝然站起,柴和斧头在他脚边哗啦啦散了一地,他却顾不得了。
  来人立于树梢枝头,冷淡地注视着他,眉心折出浅浅的痕,十分的不耐。他弯起指节不轻不重扣了几下树身,示意他过去。
  李悬镜生怕薛鸣玉瞧见同门来找他,不敢和山楹僵持,立即飞身上树。
  “你怎么来了?传送阵修好了?”他惊喜道。
  山楹垂眸望着他——
  鸡窝头、泥黄的脸。
  他又偏过头斜睨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木柴——劈得倒是齐整利落。也不枉费这些年风里雨里都不曾落下过的剑法。可不就是比寻常人砍的柴要漂亮许多。
  他眼底浮出淡淡的讥讽,哂笑不已。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山楹问,“短短数日而已,何至于沦落为凡人仆役?”他居高临下打量着李悬镜涂了姜汁的脸,终于掩不住厌恶与不齿之色。
  “她敢羞辱于你?”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苍梧山的雪般,每吐一字便掉下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冰碴子。
  李悬镜心一紧,“不是她!”
  “与她无关,你别找她,是我自愿的,虽然我也是迫不得已……”他三言两语便把先前那出闹剧抖落个干净,“……我回不去,可不就只能躲着那些官兵。”
  话音刚落,便听山楹不留情面道:“废物。”
  “不过杀了一个人罢了,竟能让你惶恐至此!就这点本事,亏你也敢私自下山,还不速速与我回去见过师叔他们。”
  “这……可否宽容些时限,待我过了今夜便走?”
  李悬镜纠结不已,同他商议。
  “师叔他老人家已经在诫堂等你了,你难道连师门的命令也要忤逆吗?”山楹平静地望了他片刻,忽然若有所思道,“你不情愿跟我回去,莫非此处有你留恋之人,以至于有家不肯归?”
  李悬镜的脸色登时忽红忽白。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他几乎按捺不住语气的激烈,然后怏怏地一下子蔫了起来,“罢了罢了,我这就跟你走。只是我承蒙人家照顾多时,总不能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