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鼻间似有若无地飘来辛辣的姜味,他暗暗憋着气,生怕被呛出泪。
  “这也是,姑娘一个读书人,这手也是行文作画的手,怎能为此等粗活所累?”官兵轻易便信了她的话,附和几句,又叮嘱她近日多留心,便去下一家了。
  他们一走,李悬镜便长吁了一口气。
  他把泛黄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试探性地放在鼻子下嗅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姜汁泡得实在太久,简直把他的血都浸透了。
  这回可牺牲大了。
  他苦笑着想伸手去摸自己空荡荡的后脑,临了又想起手还没洗净,一时又嫌弃地挪开。
  薛鸣玉锁好门回来看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替她将剩下的水烧开。
  “你倒是能干。”
  李悬镜被她的声音惊了一跳,下意识望向她,然后飞快闪躲开。他眨眼睛的频率无知无觉中变快,“你回来了……”
  刚说完他又突然觉得不对,听着仿佛一个小夫君似的,在等他的妻子归家。
  他极力撇清这些令他惶恐的错觉,强作镇定道:“你还有什么活没做吗?”
  薛鸣玉不觉莞尔,她稀奇地注视着他,“你真把自己当成我买来的小子了?”
  李悬镜佯作自然地回答:“本来也是我欠你的,给你干活也是应该的。”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因此十分坦然地请她不必客气,“有什么尽管差使我,我什么都能做。”
  “这样啊。”
  薛鸣玉探出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下眼睑,柔和道:“那就请你先去洗把脸吧,你的眼睛都红了。”
  “真可怜。”
  第11章 十一朵菟丝花
  ◎……◎
  李悬镜顶着一头被剪得稀碎的头发成日给她做帮工。
  白日里前院有许多孩子,他不便出去,就躲在后厨给她劈柴、烧火。他从前在山门压根儿没碰过这些粗活,因此除了劈柴还能仰仗几分蛮力,其余总是出差错。
  起初烧个柴都能呛得满嘴烟,脸也乌漆嘛黑。
  他捂着嘴闷闷地咳嗽,不敢太大声搅扰了薛鸣玉的清静,也怕她觉着自己没用,空惹乱子。可没咳几下,脸庞忽然被微凉柔软的指腹轻轻蹭了一下。
  薛鸣玉弯腰刮下一层薄薄的灰瞧了一眼,又递给他看。
  “你的脸……”她说着便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莹莹地弯起。
  李悬镜窘迫地用手背抹了把脸,“我……”他磕磕巴巴不知说些什么,却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叠起来轻轻柔柔按在他脸上。
  “擦掉就好了。”
  她要他自己接过那条帕子,然后拎起略长的下裳蹲在他肩旁。她取过他手边的柴不紧不慢往灶膛里送,又让他仔细瞧着,免得再糊了脸。
  示范完之后,薛鸣玉扶着灶台站起来,掸了掸衣裳上无意沾染的灰和草屑。
  “可不要再呛了烟了,对身体不好。”
  李悬镜攥紧她给的绢帕,低下头胡乱应了一声。不敢看她,但眼睛看向哪儿,哪儿似乎就成了一面镜子,影影绰绰浮起那双清透如玉的眼,和她指尖无意蹭上的墨点。
  ……
  待了些时日李悬镜才发现她真是话少。
  大概每日全部的精力和措辞都给了那些孩子,等到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总是静默。有时看见他也不过微微颔首,简直惜字如金。
  这先是让他松了一口气——刚开始他还时常忧虑要是她想方设法探他的底细,他要如何糊弄过去。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他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倘若她一整天不怎么和他说话,李悬镜几乎连觉都睡不着。大半夜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苦思冥想近来可有什么事惹得她不快,还是说哪样活没干好。
  最诚惶诚恐的时候,他甚至连饭都不敢多吃,夹菜也要处处留心着她的脸色。怕她嫌弃自己是个累赘。
  不过薛鸣玉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当他胃小,天生吃得少,因此即便对他不怎么吃东西感到奇怪,却从来不劝。
  李悬镜原先被她安排在书房,但那也是权宜之计。如今他要久居下去,就不大方便了。于是她把空着的一间房给了他。
  “这里有人住?”李悬镜注意到屋子里还有男子衣物。
  薛鸣玉不以为意,点头应道:“我兄长先前住在这间屋里。”
  “兄长?”李悬镜讶然地睁大了眼,不知该对她竟然不是独自一人惊奇,还是对她轻易让他占了此处而局促。他下意识问,“这不好吧……他人呢?”
  “不知道,”薛鸣玉神色淡淡,“大概死在外面了吧。”
  李悬镜顿时噤声不语,以为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尽管她看着十分平静温和,甚至气定神闲。
  于是他当天就住进去了。
  但他没敢乱动里面的东西和布局,生怕惹人厌弃。他小心翼翼的像个小偷,一面为自己鸠占鹊巢而诚惶诚恐,一面却又忍不住暗暗地喜悦。
  也说不好究竟为何喜悦,总之一想到她,他就快乐而满足。他想倘若他能早些结识她,两人如今定然已成为无话不谈的老友。
  虽然事实上她很少和他闲聊。
  ……
  李悬镜很喜欢在这里呆着,哪怕一副好相貌总要被刻意遮掩住,但他仍旧每日偷偷半夜出门看阵法。
  阵法迟迟没人修,他自己也不会修,只好一边气恼地编排山门那些懒鬼玩忽职守,以及他失踪这么久竟无人关心他的死活,一边莫名地松懈下来。
  他不是不想回去,他只是回不去。
  李悬镜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劝慰自己。
  明月高悬,他躺在草上,双手随意枕在脑后,胡思乱想又长吁短叹不止。
  忽然一只灯笼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愣怔着呆住,不觉伸手去挪。对面似乎也无心与他僵持,丝毫没抵抗,轻易便顺着他的动作撇开。
  然后露出灯笼后那张沉静的面容。
  薛鸣玉大概是随兴所至,就寝前拆掉的发髻也没扎好,就这样满不在乎地披发提灯而来。她俯身垂首注视着他。
  灯影幢幢。
  李悬镜在她专注的眼神中不觉僵住了,“你怎么来了?”
  薛鸣玉不答反问:“你呢?又怎么在这里?”
  他双手撑着草坐起来,眼神飘忽不定,心虚道:“我出来透透气。”
  她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借口,而后向他递出另一只空着的手,“那我便是来接你回去。”薛鸣玉见他的手要伸不伸,犹豫不决的样子,干脆不容分说地一把拽他起来。
  只是她刚拉着他起身,却忽然冷不丁凑近,“咦?”迫得他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薛鸣玉制止了他,“别动。”
  于是他当真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仅能眼睁睁看她渐渐挨近他的脸而心跳愈急。结果她竟只是从他鬓角拈下一枚花瓣搁在他手心。
  “好了,走罢。”薛鸣玉提着灯悠悠缓缓走在前面。
  李悬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他突然觉得很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他奇怪地感觉痒——鬓角、掌心,凡是被她指尖一触而过的,甚至被她的目光轻飘飘掠及之处,都隐隐不适。
  好像她的触碰和目光是有分量的,即便撤离了,他仍旧感觉到自己被压制着。太诡异了,以至于李悬镜回去的路上一直纠结不已。他怀疑自己病了。
  幸而阵法离家很近,没走多久便到了。进了后院两人也没立即分别,而是由薛鸣玉提了坛酒,一同坐在天井里。
  月色凉如水。
  薛鸣玉给两人各自倒了一小盏酒。酒还是薛鸣川先前酿了埋在树下的。味醇而不醉人。她轻轻嗅闻着氤氲的花香,随意问道:“你当初说你是个道士,住在山上。是什么山?”
  李悬镜捏着酒盏的手一紧,故作从容答:“名不见经传的野山罢了。”
  “什么样的野山?”
  “不过寻常模样,没甚么稀奇。”
  “这样啊,”薛鸣玉若有所思,她道,“我原来也并非此地人,自幼生长于深山之中。若是往后得了闲,或可领你去瞧一瞧。”
  李悬镜小心翼翼啜了口酒——不辣。这才安心地又抿了一小口。
  他从未喝过酒,因此格外慎重。
  闻言他低着头含糊地应和说好,却不敢说多了,怕她领着他去了那座山,回头也要他带她去山门。
  灯笼搁在两人之间,晕出柔和的暖光。
  薛鸣玉果然下一句就问他:“你能带我去你们道观那边看看吗?我只见过庙,还不曾见过道观。”
  李悬镜支支吾吾:“这……这恐怕不行。我们道观的人都怕生,且常年和那些野兽猛禽为伍,凶悍之极,为人粗蛮无礼。你见了恐怕要吓着你。”
  他开始胡言乱语。
  薛鸣玉:“不要紧,恶狼猛虎我都杀过。这还吓不着我。”
  李悬镜一噎。
  他有些震惊,回过神却又觉得很是合理。毕竟寻常人可不会目睹了他杀人却比他还镇定自若,甚至平静地邀请他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