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邓斌对此其实并无微辞,他深知朝廷用人看重门阀地位,身居高位者,往往需要面对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根系浅薄,像无根的飘萍,若真的给了他高位,也未必见得是好事。况且他也从未看轻过自己的官位,身为江南道监察御史,掌握着江南一带官吏的考核,虽然品级不算高,但也算受人尊敬,因此他大部分时候都比较安于现状,甚至有时候还会生出一些志得意满的心思。
  但是,当他真正面对吕炎时,竟莫名地被唤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这种情绪似乎在质问他,自己为何不能像吕炎那样,轻而易举便能平步青云,自己多年来兢兢业业、勤勉恭谨,可在别人眼里依旧只不过是无名小卒而已。
  可能多少还是有些羡慕吧,又或许不只是羡慕。邓斌这样想着,但他表面依旧平静,谦逊恭谨地问道:“敢问吕兄,恩师有何吩咐呢?”
  吕炎道:“这个案子既然凶手已经认罪,那便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审了,你到了禹安之后,只需核查清楚物证,人直接就地正法便是。”
  邓斌疑惑道:“为何要如此急迫?”
  吕炎笑了笑,但借着跃动的烛火看过去,他的五官都拖出了一块暗影,看上去实在是有一种说不清的阴狠。他并未解释缘由,只是起身走到邓斌身边,拉住他的手,亲切地说道:“贤弟啊,有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既然你我今日相谈甚欢,那愚兄便教你一些为官之道。你我同年入仕,你却少有升迁机会,如今既然恩师有这个吩咐,那便是要抬举你,你可得把罩子放亮了,不要错失良机才好啊。”
  邓斌心里有些打鼓,但既然问不出缘由,那不如暂时应下,回头到了禹安再见机行事。思及至此,他便点点头道:“多谢吕兄提点,小弟记下了。”
  吕炎心满意足地离去,邓斌则觉得此番禹安之行,透着一股子阴谋诡谲的意思,看来万事都得留个心眼儿。至于这位陆知县,一个区区七品小官,到底是因为何事得罪了刘阁老,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如干脆上床睡觉,明日到了禹安再说罢。
  熄灯上床,邓大人刚在床上躺好,便突然觉得床边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睁眼一看,床边赫然站着一个黑衣蒙面人,正抱着手低头看着他。
  邓斌受惊不小,险些从床上翻下来,他好不容易坐稳了,抱着枕头惊恐地问道:“你……你是何人!”
  黑衣人轻笑了一声,道:“邓大人不必惊慌,若我要对你不利,那刚刚便已下手了。”
  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自己房中,那他说这个话便不是在开玩笑。邓斌相信对方并无恶意,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那敢问这位好汉,有何贵干啊?”
  黑衣人道:“听闻邓大人要去禹安处理一件案子,在下斗胆请邓大人务必秉公执法,查明冤情,莫要为了一些卑鄙小人的贪欲,而毁了自己一世清名。”
  邓斌傻眼了,就连自己也是今日接道公文后,才知道陆谦的案子,没想到先是刘阁老和吕炎,再是这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竟然都早已知晓此事,这案子莫非是什么公开的秘密吗?
  邓斌有些恼怒,语气不善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插手朝廷要案?”
  黑衣人见他态度冷淡,也不着急,只是平和地说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谦是谁。”
  第47章 :开棺
  邓斌道:“他能是何人?他是禹安知县,他的养父陆梓良只是京兆尹治下一个书吏,而且多年前就已过世。他不过跟我一样,是个寒门子弟罢了。”
  黑衣人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他还是当朝镇西将军孙猛的义子。”
  邓斌不服气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孙将军的义子便可草菅人命吗?”
  黑衣人道:“我并未希望大人网开一面,我只求大人秉公断案而已,将这层关系告知于你,也只不过想让你知道,不必太过忧虑刘阁老,若真有何事,孙将军自会与你方便。”
  邓斌觉得自己好像合接了个趟手的山芋,这黑衣人不知何时潜进来的,但自己与吕炎的对话怕是已经被尽数听去。好在对方似乎还没有把自己当成刘阁老一党,尚存了拉拢之意,想来自己暂时是安全的。邓斌暗暗想道: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论伸头缩头,都得等自己看明白了再说。
  他义正严辞地说道:“你放心,本官自会查明真相,必不会让任何人含冤受屈。”
  黑衣人抱拳道:“如此,便多些邓大人了。”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邓斌叹了口气,躺了下去,可却实在是闹心的很,翻来覆去一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
  第二日一早,邓斌便带着提前点好的几名护卫,从禹州城出发往禹安县赶去。
  禹州和禹安虽一字之差,但中间却隔了好几个县城和百十里的山路,邓斌几人只在驿馆用了一次午饭,换了马,一刻不停地到了禹安县,第一时间将陆谦关进了大牢。
  其实邓斌本想夜审陆谦,但转念一想,不着急打草惊蛇。前一夜他一直在权衡此事的利害,尤其是他那位“恩师”,老谋深算,既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吕炎给自己通气儿,保不齐还留了后手,或者做了别的安排,自己若能早他一步前来,说不定还有见招拆招的机会。至于那位孙将军,既然和陆谦有那一层关系,而且看那黑衣人的态度还算和善,说的话也算在理,即使对方在禹安有安排,也不至于危害到案犯的性命,暂且可以不做打算。
  将陆谦收监之后,邓斌也没闲着,连夜将此案所有卷宗集合在一起,逐字分析,包括陆谦那封认罪书。
  陆谦在认罪书里将自己如何假扮孙桥杀害韩冰儿,又是如何将孙桥骗到摘星楼杀害,甚至还将自己偷盗养父孙猛从西域带回来的曼陀花,用来加害彭万里的过程也详尽地写了进去。他说自己偷生于世,别无所求,只想为母报仇,如今认罪伏诛,也只求能为母亲洗刷冤屈。
  邓斌看着那认罪书,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不对的点在哪。
  他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此时门外的护卫敲门问他:“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进来吧。”
  护卫推门而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人,有人去牢里看了陆谦,二人谈了许久,那人走后陆谦一个人默默了许久。”
  邓斌问道:“何人?”
  护卫道:“禹安县衙的捕头,叫陈璟的。”
  邓斌问道:“二人谈论了什么?”
  护卫道:“属下听他们的话头,好像陆谦是在刻意为什么人顶罪。”
  邓斌奇道:“哦?竟有这事?你可知他是为何人顶罪?”
  护卫道:“属下不知,但陈璟似乎知道隐情,且已经去寻那真凶了。”
  邓斌思索半晌,突然灵光乍现,在桌上一摞纸张里翻出陆谦的认罪书,反复看了几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护卫问道:“大人可是已经知晓此案的真凶?”
  邓斌道:“单看卷宗的确是有些扑朔迷离,但若是能让陆谦心甘情愿为其顶罪的,恐怕就只有一人了。但是……”
  护卫疑惑地看着邓斌,在等他的下文,可邓斌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中,迟迟没有说话。
  良久,邓斌才开口道:“你去跟着陈璟,必要的时候可以亮明身份。”
  “是!”
  乱葬岗上,阴风阵阵,杜彪和小六子拄着铁锹,站在被挖开的坟坑前,望着脚下的棺材,咽了口吐沫。
  他俩扭头看着旁边一言不发的陈璟,内心祈求上苍,保佑这煞神可千万别在这大半夜开棺。
  陈璟仿佛听到了二人的祈愿,温和地笑了笑,笑得两人心里直发毛,然后他们就听到陈璟说道:“来,你们帮我把这口棺材打开。”
  杜彪和小六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月黑风高夜,在乱葬岗开棺验尸,只怕会沾上什么脏东西,可若不听陈璟的,只怕活不过今天晚上。
  权衡了一下,野鬼和陈捕头,那还是陈捕头比较可怕,毕竟他是衙门里唯一一个敢直面沈师爷,并且偶尔还能讨到便宜的人。
  二人叹了一口气,跟着陈璟跳下了坟坑。
  三人合力打开了棺材盖,尘封多年的棺椁中,一股浊气混着尘土扑面而来,呛得几人掩面咳了几下,待他们咳完了,将灯笼往棺材里一照,趴近了一看,棺材里赫然两具白骨躺在一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杜彪年纪大一些,也算见过世面,尚能站稳,小六子年幼,刚做捕快没几个月,当下腿一软便栽倒在地。
  陈璟拍拍小六子的肩膀将他扶起,安慰道:“别怕,这世上你最不需要怕的,便是死人。来,灯笼举高点,看清楚了。”
  陈璟的声音比寻常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要低沉一些,如今他为了安慰小六子,又刻意将声音放柔缓了一些,听上去竟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力量,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勇气。一旁原本心里发毛的杜彪忽然间恐惧感被尽数驱散,小六子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咽了口吐沫,壮着胆子举起了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