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出车祸的时候,我妈坐在副驾上,她受伤最严重。肺不符合捐赠条件。肝脏和肾脏捐出去了。陈理叔叔说,肝脏给了一个小姑娘,肾脏给了一位老先生。”
  余子佩立刻反应过来,她颤抖着腿,扶着客厅里的家具坐到了沙发上。
  器官捐赠都是“双盲原则”,一般来说游荡不可能知道这些器官的去向。
  她试探着说:“是不是你想知道你父母帮了谁,所以坚持要见见他们。”
  拜托你不要否认。余子佩一动不动地盯着游荡,她在心里祈求,拜托你不要否认。
  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这会让你成为一个罪人,
  你的人生会成为一个笑话。
  在余子佩的注视下,游荡缓缓摇头。
  “我没有。是他主动告诉我的。”
  游荡双臂垂在身侧,他轻微地扭了扭手臂,似乎很不适应自己的躯干一样,“其实他们不该死的吧。我是不是,让他们死无全尸了呢?”
  “陈不楚心里藏不住事儿,他上个月回了趟家,可能陈理老了,打算让他接班。他再不中用,也是陈理的儿子。”
  “他的歉意是真的,恶意也是真的。”
  游荡慢慢在落地窗前踱步,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了眼泪。“我能不能抽支烟?家里可以抽吗?”
  余子佩让他随便。
  他说了这些事情,就算他要余子佩立刻跪下给他磕头,向他忏悔,我不该骂你臭小三,余子佩也会乖乖照做。没办法,余子佩觉得游荡不容易。她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感官感觉和共情阀门开到了最大功率,她被那些积压多年,一朝爆发的惨剧捆得头昏脑胀。
  游荡抽烟,手指摩挲着滚轮打火机。他叹气。
  “他明明可以不说。”
  “他所谓的歉意,所谓的真相,其实是变相的指控。”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了。陈理比我老,他可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做那些事,但我记得, ‘游’是12个笔画, ‘荡’有9画,”游荡伸出右手,认真看,“21个笔画,两份捐赠协议。我亲手把他们的身体拆开了。”
  “从那天起,我看陈不楚,就像在看一盏探照灯。他想审判我。”
  游荡的表情和语气都和平常一般。他站在太阳底下,却像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怪物。他长着扭曲多节的肢体,潮湿冰冷的液体从他脚下渗漏出来,他的皮肤表面睁开一颗颗眼珠。余子佩艰难运转着宿醉后的脑子,试图在她和游荡昨晚成千上百句对话里检索到 “陈不楚”这个人。
  ——但陈不楚死了。他死得特别突然,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我们出发的时候,说要赚一千万回来烧着玩。
  ——他死于颅内出血,左腿从膝盖下面齐根断掉。裹尸袋的拉链拉到头,夹进去几根黯淡的金发。
  ——我找不到那条腿。
  ——怎么都找不到那条腿。
  游荡无悲无喜地观察余子佩,他咧嘴笑,“你的表情好严肃。和周昭听完的时候一样。”
  “放心。他不是我杀的。”
  “我只是感觉一切都很割裂。我明明应该和你们一样,读书、考试、毕业、工作。周昭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师,你想毕业之后和他结婚。陈不楚想同时谈五个女朋友。大家都有想做的事。我读初中的时候好像写了一篇作文,里面展望了我将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但好像除了我,你们都还挺成功的。”
  游荡环视身处的地方,余子佩的家,大平层,二环里面,窗墙面积比的数值令人咂舌。他在客厅漫步,有几次离余子佩只有几步远。
  余子佩惊恐地后退,避开游荡。“游荡,游荡。你听我说。”
  “嗯。你说。”
  “周昭,周昭根本不是什么伟大的建筑师,他连建筑师都算不上,在纽约他就是个破画图的,我就更烂泥扶不上墙了,牙医资格证我考了好几次,老公跟小三在外面生了孩子,就比文文小半年,文文智商随我,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好……”
  “……我们没有你想的那么成功。”
  游荡耸肩,“是吗?可我很嫉妒你,嫉妒周昭,嫉妒李亭林。从第一次见到你和李亭林,我就被折磨的浑身难受。”
  “昨天,还是前天,我去周昭家找他。是李亭林开的门。”
  “你去找周昭?可他根本不在这儿啊。”
  游荡点头,“是啊,我哪有你们消息灵通。”
  余子佩结结巴巴地找补,“不灵通,不灵通的,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游荡上前几步,坐在了余子佩身边。他刚在站在窗前,正对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冷成一块冰。
  余子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游荡目光沉沉,像是早有准备般,“那你给他打电话好不好。我想见他。”
  /
  周昭的电话铃声是《张三的歌》。
  平时听很好听。
  但对两个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的人来说如魔音穿耳。他们一个还在倒时差,一个成年后根本就没见过上午八点钟的太阳。
  蔡琴唱: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
  李亭林从地上伸出一只脚,痛苦地踢了几脚空气。
  沙发上,睡得像死猪的周昭一动不动。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
  “蔡……周昭,周昭。”李亭林操着破锣嗓子有气无力地喊。
  这世界 并非那么凄凉
  “周昭。电话。”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
  周昭翻了个身。
  “电话响了。”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你再装死我就创死你。”
  “周昭!”
  李亭林双眼怒睁,笔直地躺在地毯上,他给自己喊了个号子,腾地跳起来,一鼓作气从茶几上抓到周昭的手机。
  正打算狠狠挂断时,他那沾着眼屎的眼眶里的眼珠子转到了屏幕上。
  “卧槽!周昭!你妈复活了!”
  周昭一个激灵坐起来,“谁!”
  李亭林把手机捅到了周昭脸前。屏幕上闪烁着三个大字,动画特效很可爱,“余子佩”又蹦又跳地唤醒了周昭回国第一天的早晨。周昭放心了,不是他妈复活就行。
  他抹了一把脸,接听了电话。李亭林刷啦一下把耳朵贴上了手机背板。
  周昭:“喂。”他准备好了一篇寒暄。
  却听余子佩那边根本没有要和他寒暄的打算,电话甫一接通,她便不由分说道:“周昭你现在买票回国,立刻马上,我给你订机票。”
  李亭林挤眉弄眼,抽到了周昭面前,夸张地做口型:破!镜!重!圆!
  周昭赶苍蝇一样抽开李亭林,破个屁,圆个屁。
  他沉着冷静地回答:“我昨晚就回来了,你那边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余子佩:“啊!所以李亭林发的照片里就是你啊。”
  李亭林接话:“对啊,你看见我染的新发色没?好看不。”
  余子佩:“难看死了。啊呀现在没轮到你。周昭,你听我讲啊——”
  沙发上,余子佩的眼珠撇到最尽力,游荡坐在单人沙发上闭眼假寐,他仰着头,一段细长的脖子上喉结凸起,温顺而无害。余子佩使劲咽口水,“我昨天遇见咱们老同学了,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想见见你。”
  余子佩开了扬声器,确保游荡能听到。她等着周昭的回答,可是李亭林总是那么没眼色,他叽叽喳喳地说:“啊,老同学,谁啊,怎么先想周昭不想我。”
  游荡睁开眼睛,看桌面上的手机,他平静道:“我们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李亭林见鬼一样跳开,他和周昭的手机保持五米远,好像一屁股坐在热水壶上的猴子,“游……游游。”
  听到游荡的声音,周昭哑了几秒。他穿着一套灰色家居服,碎发微微盖住了眼睛,有点扎眼皮。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没醒过来,他没有参加过那场婚礼,没有去过机场,游乐王子没有死,游荡没有消失过。他不曾坐上那列长途夜车,没有和玻璃窗里的自己四目相对,他没有吃那颗酸倒牙的金桔,没有在河滩边听过游荡唱歌。他坐在十六中的教室里,窗帘被风吹动,玉兰花的影子在他桌上摇摆,下午预备铃的声音响了,他从午睡里醒过来,活动着酸麻的手臂和脖子。游荡去卫生间洗了脸,眉睫上挂着水珠,一脸清爽地从教室后门走进来,坐在了他旁边。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
  “游荡。”
  “你早饭想吃什么?”
  第16章 16 钟意他 生命无价(上)
  “不要葱花,多加香菜,谢谢。”周昭把自带的两个鸡蛋递给摊主,摸出钱包,“多少钱?”
  李亭林顶着一张怨气横生的脸抱臂靠在煎饼果子的餐车边,“少爷,咱们现在流行电子支付了。”
  “哦哦,那你给我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