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可粘进去的不止有他的血,还有他的肉,他的骨头,他的底线。
  游荡站起来,他走到落地窗前,把手掌盖在玻璃上。
  他手心有冷凝的水滴,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碳酸水不仅冰镇了他肺腑,还额外赠送了他一个冰凉的手掌。
  游荡看着自己的掌纹印在玻璃上,一道一道,迷宫线条繁复交缠。
  他想说:“你知道吗?这很像我和大家的关系。”
  “你”是谁,游荡不确定。
  如果能选,他想选一个聋子,这样他就可以把心事都讲给聋子听。
  2012年夏,南都平均气温攀升到42度。
  毒日把路面烤得冒烟,已近午后三点钟,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临街的一栋楼里,空调机扇叶上均匀铺着三排七列的冷凝水珠。
  游荡扯开衬衫的前襟,敞怀躺在床上。他睡上下铺里的下铺,陈不楚的床板有缝隙,隐约能看见他那条碎花布床单。
  床单是陈不楚去年和一个南都辣妹同居时买的,他被赶出来之后,腰上就裹着这条床单。
  也只有这条床单。
  陈不楚围着它穿街过巷,和每个他熟识的人挥手打招呼。
  这片住的都是赌徒,白天睡觉,夜里上班。
  游荡很少参加他们的聚会,有空就钻到屋子里发呆。
  他有时候也会读书。但南都买不到正经的中文书,他看了好几年漫画。
  陈不楚在床上翻了个身,碎花布床单从缝隙里沙沙挤出来一寸。
  游荡没听清他说的话,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啊,怪对不起你的。”
  陈不楚探出头,露出一头乱糟糟的,颜色各异的中长发。
  他俩明明赚了很多钱,但一次理发店都没去过。游荡坚持留头发,陈不楚觉得中长发走起路很潇洒,有样学样。
  他的红头发褪成淡红,再褪成灰黄。
  灰黄的发茬和南都面额最大的硬币同色,游荡用陈不楚的头发当成鲁滨逊刻在孤岛的计数符码,每长出一寸,他们就在这里多呆了一阵子。
  “对不起我?你喝多了吧,说的都是什么。”
  陈不楚不说话,也没开玩笑,只是一味看着游荡。他很少这样。游荡歇了和他聊天打屁的心思,慢慢说:“这个月不给我工资了吗?”
  他和陈不楚的父亲签了合同,对方预付了曾海棠的医药费和护工费,他来南都的船票、住处、三餐都是陈不楚付钱。
  南都有五十七家赌场,其中一家属于陈不楚的父亲。赌场是个生机勃勃的母亲,她的皮肤肢体下的血管盘根错节,养育了千百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陈不楚是亲生的,游荡是领养的。
  无论他干的多好,都是拿死工资。他也懈怠过,但被陈不楚发现了。
  陈不楚不留情面,不论交情,但凡察觉到游荡消极怠工的苗条,他会立刻“督促”游荡。方法很老套,古惑仔电影里的经典桥段,抽一支烟,和手下的小弟对视一眼。小弟领命而去,要替大哥给他一点“甜头”。
  游荡记吃又记打,最近一年给陈家留住不少赌资。
  他把自己那点工资看得很重要。
  陈不楚撇嘴,“不是啦。不是因为钱对不起你,是因为命。”
  “我们家欠你两条命。”
  哪来的两条命?
  听见不是因为钱,游荡放松下来,他瘫在床上,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整个午后加半个黄昏,“我光棍一条,我姥姥算半条命,加起来也不过一条半。”
  陈不楚的嘴唇抿成直线,他扒拉着床沿,瞧下铺的游荡。
  游荡和他认识好多年了。他小时候很混蛋,一听到爸爸带了一个小孩回来,以为自己要失宠。半夜找游荡预备恐吓他。
  游荡那时候几岁啊?六岁?八岁?
  反正没还一把苕帚高。
  陈不楚溜溜哒哒地下楼,朝着关游荡的房间走。他被关在一楼角落的杂物间。
  陈家的保姆自己有孙子,心疼这个被拿来还债的孩子,给他在一捆扫把旁边打了张地铺。
  陈不楚偷溜进去的时候,地铺上没人。
  他找了一圈,发现游荡睡在门后的缝隙里,他把一个铁皮水桶套在头上。
  陈不楚伸手把桶抱起来。游荡小声哀求:“别打我。求求你。”
  陈不楚从厨房端了盘冷掉的大虾给游荡。
  茄汁大虾,凝固的酱汁很粘稠。游荡吃得很急,下半张脸上粘着红,瞪着眼睛开始打嗝。
  陈不楚生怕给人喂死了,连忙给他拍背顺气。
  他身娇肉贵,拍了游荡两巴掌,觉得游荡好硌手。
  “好了没,你没吃过东西啊,你家里人不给你吃饭啊?”
  游荡打嗝,但抽空回道:“吃……吃啊,我姥姥蒸大米饭给我吃。”
  就吃大米饭啊,不吃菜吗?陈不楚没忘记来意,他摆出凶狠的样子,“你爸妈欠我爸好多钱,你回去和他们说,赶紧还钱,把你带回去!”
  游荡抹抹脸,“我回去?”
  那天陈不楚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杂物间的门,他捏着钥匙,好像能替他爸做出决定。
  游荡被放走的时候眼含热泪,他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里,对陈不楚许诺:“等我回去,我叫他们给你爸爸送钱!”
  “谢谢你给我吃好吃的。”
  一天后,陈不楚目瞪口呆地看着游荡被一对夫妻送回来。游荡鼻青脸肿,还穿着昨天的一身衣裳。
  衣裳很旧了,领口比昨天大一圈,露出了肩膀。好像有谁扯着他的领子,勒着他的脖子,将他从家里一步步拖回来。
  陈不楚的爸爸要出门打高尔夫,他提着一根寒光四射的球杆,拍了拍陈不楚的头,问:“我一会儿回来,这段时间你好好呆在房间里,有问题吗?”
  他爸说话很斯文,手劲却不小,陈不楚感觉自己的头要和身体脱节了。他歪着脑袋,以绝对不可爱不撒娇的姿势看几步之外的游荡。
  游荡盯着脚底下的大理石地板,一直没有抬头。他太小了,站在这对夫妻身边,是个多余的添头。
  陈不楚看到游荡的爸爸给自己的爸爸敬烟,他点头哈腰,姿态低到了尘土下。
  “理哥,孩子不懂事,我好好教训过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的烟很便宜,陈不楚只见过他爸叼烟斗,抽雪茄,但他爸还是接了。
  陈理微微低头,游荡的爸爸赶忙垫脚奉上打火机,一丛火点亮了陈理的脸。
  在陈不楚的记忆里,父亲那几年生意做得很大,去哪都有乌泱泱一帮人围在他左右。
  陈理掐着烟,球杆在游荡脚前点了一下,“我们家地板好看吧。”
  游荡的妈妈掐了他一把,强迫他抬头。他仰望陈理,小声说:“叔叔好。”
  陈理说:“还叫叔叔?那确实不懂事了。”
  游荡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憋着一口气,又叫:“爸爸。”
  “乖。”
  陈理摸了摸游荡的头顶,觉得脏,游荡的爸爸把自己的袖子递上去。陈理擦了手,说:“你和弟妹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回头给你派点事做。”
  陈不楚说:“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吗?”
  爸爸,妈妈。是两个人,一个组合,加起来正好两条命。
  弦外之音拨弄了半天,在游荡心里断了。
  那绷得很紧的琴弦断掉时,两端都重重抽在他身上,剧痛令他难以呼吸。
  “我们家欠你两条命。”
  第15章 15 真心 烂人
  “陈不楚的爸爸,我叫他陈理叔叔。他和我说,我父母出了车祸,抢救了一天一夜,脑死亡。”
  “他问我要不要签器官捐献协议,”太阳全部升起来了,游荡转过身,他找见余子佩的眼睛,笑了一下,试图传递一种迷惑情绪,“他说这样能帮助更多的人。”
  “我捐了。”
  “我记得我爸妈的样子。陈不楚放我回去那天晚上,我挨打了,我爸一边哭一边打我,他抱着我,要我等等他,等赚了钱,把钱还上就带我回家。”
  “他们其实很爱我吧。”
  游荡说不清楚。
  南都的白天过完了,大地上有被烤糊的味道,游荡蹲在路边一个邮筒旁,没完没了地抽烟、熄灭、再点上。
  他靠着的这个邮筒上贴着南都邮局前阵子发行的邮票。邮票以南都历史为主题,从一些摄影作品里挑选出这个东南亚小国的前世今生。
  游荡头向后仰,贴在邮筒上。他知道脑袋后枕着的是一张稻草堆的图片。
  小时候,他有很多别的小孩没有的玩具,他妈在赌场做保洁,帮人跑腿买东西回来,时常能留下找零。她留下来一点,给游荡买汽车模型、玩具积木。
  她见过有钱人如何挥霍如何奢侈,想着自己这辈子除了赌,估计是没机会了。
  她躺在稻草堆上,咬着一根草,想象她的孩子以后能在山川湖海里做个来去自由的有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