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百官们心照不宣,年逍的陨落、何廷雨的倒戈、以及那直指中枢的“挟持皇子”的惊天指控…桩桩件件,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线,最终都隐隐指向了这座被封锁的府邸。
  皇帝沈明堂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在挣扎,在思考,在做选择,他在想一个结果,想一个交代。
  他也在等,等那个他最不愿看到却不得不面对的儿子,最终的抉择。
  府邸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仆从们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
  沈清珏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窗户透进的光线被厚重的帘幕过滤得所剩无几,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吱呀——”
  沉重的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却没有通传。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线走了进来,带来一股清冷而沉静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腐朽与阴郁。
  沈清珏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微微一顿。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帝都之中,能无视禁卫军阻拦,如此平静地走进他这座囚笼的,只有一个人。
  “皇兄。”沈清珏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疲惫,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被探视的感激。
  沈清安挥退了门口试图跟随的内侍,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兄弟二人。
  沈清安走到沈清珏对面的一张圈椅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如水,落在他这个弟弟隐在阴影中的脸上。
  “清珏。”沈清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清珏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兄长的目光。
  那双曾经意气风发充满野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碰撞着,仿佛有看不见听不着的剧烈质问。
  “来看我笑话?”沈清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还是…来替父皇宣旨?”
  沈清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姿态从容,仿佛这里不是禁足之地,而是一次寻常的兄弟叙话。
  “清珏,”沈清安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沉静的溪流,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还记得你我兄弟二人上一次这样面对面谈天论地是多少年前吗?”
  沈清珏费力的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你知道你究竟输在哪里了吗?”
  沈清珏视线缓缓上移,再次回到他兄长的脸上,但他仍旧没有吭声。
  “清珏,你始终不懂,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沈清安继续说,“千秋万代,帝王权榻犹如冰封坚固的囚笼,但凡是到达那无人之巅的掌权人,这孤寂都避无可避,那不是什么好位置。”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金銮殿上永恒的冰冷。
  论起对于皇位的企图,他们兄弟二人不遑多让,沈清珏始终闭口不语,像是在观赏一出精彩绝伦的作秀。
  “我不否认我要那个位置,但是清珏,我的来由跟你的却大相径庭,我的渴求中,比你多了无奈和不忍。”
  “无奈?”沈清珏终于出声,他耻笑着他兄长的大义凛然,“你怎知我不无奈?”
  “或许你我都曾无奈,但自古君主的权利无可撼动,”沈清安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弟弟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无论是明君还是暴君,都改变不了审判标准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实,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平和,“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从不怪你。”
  “不怪我?”沈清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轻缓地坐直身体,但眼中却爆发出强烈的讥讽,“不怪我陷害忠良?不怪我觊觎皇位?不怪我草菅人命?皇兄,你这‘不怪’…未免也太虚伪了些。”
  面对弟弟平静的咄咄逼人,沈清安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平静如水:“怪你什么?怪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怪你选择了最极端最自我毁灭的方式去宣泄你的不满?清珏,我们生在皇家,从懂事起就看着这权力是如何吞噬人心,如何扭曲亲情。你恨这世道,恨人心险恶,恨这皇权看似公正实则冰冷的规则,这些,我都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但为君者总得明白一个道理,失去和剥夺向来一体两面,你眼中只看到世人对于权力的欲望和不择手段的执着,看到权力带来的不公与冰冷,看到人心对于情谊的匮乏,所以你只抓住了仇恨,只想毁灭,只想让所有人陪着你一起痛。”
  他顿了顿,“清珏,你的眼中看到什么,你便有机会握住什么。”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但深陷泥潭的人们往往最听不得说教,尤其是直击要害、真实精准的说教。
  “皇兄,那你知道你哪里最匮乏么?”沈清珏嗤笑,“就是你这幅出于无力的自我安慰,你太可笑了,太可怜了,你只能任由周遭一切恶意和束缚将你牢牢囚于你的头衔之下,你无能,你懦弱,而我,我就是要尽可能的让这世间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里,哪怕输,哪怕死,我也要尝试,我也要让这世人再也无法伤害我。”
  沈清安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沈清珏的灵魂:“你错了,我的弟弟,你怪不了任何人,包括我,我的目光早已在青山,在河流,在苍生,在如何让这冰冷的权柄,少吞噬一些无辜,少制造一些像你我一样…被这囚笼困住的可怜人。”
  “青山?苍生?”沈清珏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他指着沈清安:“沈清安,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别人不知道你,我能不知道你?你心里对这破烂世道、破烂天地的憎恶比我只多不少!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看着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看着这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恨?!没有厌?!你装了这么多年温良恭俭让,装成父皇和朝臣眼中完美的储君人选…你不累么?!啊?!”
  面对弟弟歇斯底里的指控,沈清安终于微微变了脸色,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眼底深处,那被层层包裹、压抑在最深处的黑暗,似乎被沈清珏的话狠狠刺中,翻涌起一丝波澜。
  但他很快又将其压了下去,恢复成那副深潭般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与激动的沈清珏平视,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和一种沉重的疲惫。
  “憎恶?”沈清安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憎恶和顺从,从来就不冲突,清珏。”
  他看着弟弟瞬间愕然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憎恶这世道的不公,憎恶权力的冰冷,憎恶它能把人变成鬼,*但正因为我憎恶,我才更明白,单纯的毁灭毫无意义,像你一样,把一切都烧成灰烬,除了留下更深的绝望和废墟,还能得到什么?”
  沈清安向前一步,强大的气场让沈清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选择‘装’,选择‘顺从’,不是因为我认同,而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先拿到那把钥匙,才有机会去改变那囚笼的形状,哪怕只能撬开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光,也比你这样,用自己和他人的血去涂抹黑暗强,所以,醒醒吧,我愚蠢的弟弟,被困住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你选择了仇恨作为你的牢笼,而我,选择了责任作为我的道路,我从来不曾退缩,也不曾胆怯,因为我选的这条路,同样荆棘密布,同样冰冷孤寂。”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兄弟二人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巨大的理念鸿沟。
  沈清珏死死地盯着沈清安,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
  半晌,沈清安不再看沈清珏的反应,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走向门口。
  那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却也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然而就在此刻,沈清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问出了一个尖锐到极点的问题:
  “沈清安!”他直呼其名,带着最后的疯狂和质问,“我和萧羽杉,你究竟把谁当做你的弟弟?嗯?!”
  这个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核心,问的是血脉亲情,更是立场抉择。
  沈清安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须臾,他回过身,深邃的目光在沈清珏充满恨意和执念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激动,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