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任顷舟没空计较他方才的临阵脱逃,伸手拿过药箱:“按住他。”
  季太平撇撇嘴,还是蹲下来按住萧羽杉的肩膀。任顷舟利落地清理伤口,这次动作熟练了许多。
  “你倒是学得快。”季太平挑眉。
  任顷舟没答话,专注地缠好最后一圈绷带。月光下,萧羽杉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唇上一点血色,是方才忍痛时自己咬破的。
  “他死不了。”季太平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不过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一直留在这的话,他会不会死就不好说了。”
  任顷舟沉默地将萧羽杉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萧羽杉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拂过锁骨。
  “多谢。”任顷舟对季太平点点头,语气复杂。
  季太平摆摆手,转身要走,却又停住:“对了...那个...”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天光微亮时,任顷舟总算把萧羽杉安置在了自家的床榻上。血水换了三盆,绷带用去大半卷,榻上的人却仍烧得滚烫。任顷舟僵着没动,他见过太多伤口,但都是自己造成的。那些血还没流干就被拖走的尸体,从不需要他善后。现在眼前人太鲜活,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既然发烧了,那就先退烧吧。
  ——任顷舟心里想。
  他拧干帕子,动作生疏的搭在萧羽杉额头上,水珠顺着男人紧绷的太阳穴滑进鬓角。榻上的人呼吸沉重,高热让他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红。
  任顷舟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唇…平时他从没注意过他的这个“对手”到底长什么模样。
  任顷舟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心里沉甸甸的,他最不愿欠人情,偏偏回回都是救命之恩。
  这债要怎么还?况且萧羽杉和沈清珏早已不共戴天,他要如何在二人之间平衡?萧羽杉此刻身上的伤皆是为了自己而受,这账又要怎么算?
  换药时,萧羽杉在昏迷中闷哼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任顷舟停顿片刻,放轻了动作。
  “为何…”任顷舟低声喃喃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檐,他本该思考军械营的蹊跷,或是季太平的反常,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萧羽杉那句“我教你...很简单的”。
  片刻后,任顷舟起身去换帕子,发现萧羽杉的眉头舒展了些,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温度似乎退下去一点。
  这个动作让任顷舟自己先怔住了。
  他收回手,转身时,余光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眉头紧锁,唇角绷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这是…”
  任顷舟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过紧张,这种程度的关切早就超出了还人情的范畴,但他拒绝细想其中缘由。
  “就当是还你挡箭的人情。”他对着昏迷中的萧羽杉低声说道,语气生硬得像在说服自己,可心底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问:真的只是这样吗?
  任顷舟起身去开窗,晨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转身看了眼榻上的人,萧羽杉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随后整了整衣襟,拿起案头的腰牌,该去请大夫了。
  至于其他的...
  任顷舟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御书房内,楚世安单膝跪地,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禀明。沈明堂执笔批阅奏折,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总之整个过程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就连季太平最后去送药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但话又说回来,要说有意外其实也是有点的…比如,沈明堂可从来没说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让楚世安露面。
  沈明堂朱笔未停:“萧羽杉伤得如何?”
  “箭伤入肉三分,刀伤见骨。”楚世安垂首回应,“但未伤及要害。”
  沈明堂终于搁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朕记得,没让你现身?”
  楚世安单膝跪地的姿势纹丝不动:“臣...臣擅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此事你办得不错。”沈明堂语气突然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阶下之人,“朕不但不罚你,还要赏你。说吧,想要什么恩典?”
  “微臣惶恐,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不敢讨赏。”
  “朕让你说,你便说。”沈明堂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楚世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陛下,天督府新进的几个兄弟此番随臣出生入死,臣斗胆,恳请陛下赐他们一份体面的赏赐——”
  沈明堂打断道,眉头微皱,“还有吗?”
  楚世安的头垂得更低:“臣...别无他求。”
  沈明堂将朱笔重重搁在笔山上,“你就不为自己求点什么?”
  “臣...但尽本分,不敢妄求。”楚世安的声音干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铜漏滴答作响。沈明堂盯着阶下之人看了许久,忽然轻叹一声:“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待楚世安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沈明堂重重谈了一口气,他本等着楚世安开口求他收回季太平的婚事,沈明堂知道楚世安分明对季太平有意,但却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没出息的东西。”沈明堂低声骂道,却不知是在说楚世安,还是在说当年的自己。
  殿外长廊下,楚世安站在阴影处,拳头攥得发白,他何尝不明白陛下的暗示?可他也深知自己刀口舔血的日子不知何时就到头了,并且断袖传出去说到底也不好听,他真的不敢、也不愿误了季太平。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宫门,背影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住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第26章
  任顷舟的小破院落轻易没有人进出的,今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先是和平医馆的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接着是任顷舟来回奔波买这个买那个,临近午时,连乔烟辰也被叫了过来。
  忙活到日头当空,萧羽杉的高热总算退了,伤口也不再渗血。老大夫收起脉枕,对任顷舟和蔼道:“公子不必忧心,您爱人已无大碍,静养半月便可。”
  是的,在老人家眼里,这两位还是一对被世俗牵绊的苦命鸳鸯。
  正在啃苹果的乔烟辰差点呛着。任顷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道:“有劳先生了。”
  送走大夫,乔烟辰立刻凑上前,眼里闪着八卦的光:“任兄,真的假的?”
  “什么事?”任顷舟佯装不解。
  “少装糊涂。”乔烟辰用苹果核指了指里屋,“你方才为何不解释?”
  任顷舟轻声细语:“我不知如何解释。”
  乔烟辰眯起眼睛:“你不知?还是不想?还是根本就没得解释?”
  任顷舟:“乔公子怎的——”
  乔烟辰打断:“你老实告诉我,他这伤是怎么受的?”
  “遇刺。”任顷舟简短回答,目光飘向别处。
  乔烟辰:“你当时也在场?”
  任顷舟回避了视线,点了点头。
  乔烟辰见状突然笑了,他当然明白发生什么了,萧羽杉武功不差,而任顷舟又不会武功,二人一起遇险,任顷舟毫发未损,却是萧羽杉身受重伤,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乔烟辰咬了口苹果,含混不清道:“任兄,认栽吧你。”
  任顷舟拧着手中帕子:“乔公子误会了,我只是...不愿欠他人情。”
  “你说服我做什么?”乔烟辰往太师椅上一瘫,“不如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铜镜里的任顷舟非常憔悴,他眼下泛着青黑,眼中布满血丝,素来整洁的衣袍沾着斑驳血迹,连发冠都歪斜了。这般狼狈模样,放在平日定会让他立即更衣梳洗。可此刻,他却无暇顾及。
  “任兄这般失态,究竟为何?”乔烟辰慢悠悠道,“因为他舍命相救的感激?因为老五对萧家所作所为的愧疚?因为不知如何偿还的纠结?还是...”他顿了顿,“因为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萧羽杉真的死了?怕还不起这天大恩情?怕沈清珏知晓后的猜疑?还是怕...自己心里当真有了萧羽杉?
  他不敢深想。永隆十年到十三年那短暂的光阴,像是偷来的好梦。沈清珏将他从泥沼中拉起,随后却又带入另一个深渊。不能说老五待他不好,若无沈清珏,他任顷舟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可如今萧羽杉又要将他拽出这深渊...他如何能走?又怎忍心抛弃?
  “你倒是说话啊。”乔烟辰将苹果核随手一抛,“怎么成了锯嘴葫芦了?”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屋内愈发寂静。任顷舟盯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忽然觉得陌生。
  “我不知道说什么。”
  乔烟辰叹了口气,难得正经起来:“任兄,你我相识多年,当年你刚入老五府邸时,我就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会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