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然而瞧了会儿,她自己又上前去,叫士卒把方誉清另一条腿也打断,把他摆成跪地的姿势,再填沙石。
  “你就永生永世,跪在这里,被死去之人的魂灵撕咬罢!”
  她咬着牙,脸上痛意与快意并存。
  在沙石填满方誉清眼前时,晏熔金叫一个与他同样扮相的人亮了相——
  “方誉清——你说朕食言,说错了。朕从来最是守信的人。只是天下的方誉清又何止你一个?朕想让天下人相信谁是方誉清,谁就是。”
  “朕会叫他往衢州的方向跑。三天后,朕还要问陈卫明拿人呢!”
  晏熔金冷冷道,亲自为他填上了最后一铲泥浆。
  他沉默伫立片刻,回头对梁州的俘虏道:“到你们了。”
  那些俘虏被强压着诵读“认罪书”,最后一字吐毕,纷纷暴血而亡。又有大雨猝然而至,仿佛将天盆倾倒,与地上暴毙的敌兵同筑异象。
  忽有人高声道——“衢州背信弃义!丧尽天良引火烧山,残害大乾忠勇无数!神怒鬼怨!此乃天谴!”
  晏熔金身躯一震,回身看去,只见最先出声的屈鹤为以剑指天,雨水顺着他成绺的额发淌下,然目光如炬,烫得晏熔金魂灵一抖。
  晏熔金张了张口,听到自己的嘶喊——
  “诸位将士,随吾杀敌!报谷底同袍之仇,平息天怒!”
  他割破手掌,高高举起:“我晏熔金,以血立誓,不报此仇绝不休!他日必与众卿打下个太平盛世,绝不叫今日鲜血白流!”
  应声千百,回音激荡,几乎撞碎这山谷。
  滂沱大雨中,屈鹤为上前一步,用袖子裹住他掌心的刀口。
  他们两人的肌肤一样冰凉,却又有一团烈火,在皮下熊熊灼烧。
  屈鹤为陡然咳了声嗽,晏熔金目光便陡然一收,紧张看向他。
  这才发现他面色潮红,恐是被淋病了。
  当下心内自责,急唤军医送他入帐。
  “你身上有没有伤?”屈鹤为问。
  晏熔金掖实他的被角:“放心吧,没有。”
  屈鹤为眼神很温柔,轻轻摇了摇头:“你骗人。你脸上就有伤......”
  正把脉的军医无奈抬头:“陛下,先别和他说话了,把不准了;苍先生,你也是,你手放松。”
  晏熔金被训了,乖巧幽怨地往他脚头坐,盯着他看。
  屈鹤为则偏头微微笑起来。
  后头的大夫要老些,见同僚把了半天,把了个风寒感冒出来,干干笑了声。
  ——他在军中行医二十年,还是头回见这么繁琐细致的诊疗。
  没受伤,淋了雨,打完喷嚏发寒战,哪还用得着把脉?三碗姜汤灌下去,管它多寒,都能发场汗好喽!
  偏偏陛下担心,非要他们磨绣花针似的细细看——结果不还是一样?不过叫人放心些罢了。
  军医送了药来,又下去了。
  晏熔金抬了调羹想喂他,却被屈鹤为端了碗两口饮尽了。
  屈鹤为抄着空碗,微微倾向他:“你再这样把我当残废,全军都要以为我弱不禁风了。”
  晏熔金“嗯”了声:“你不弱。你比我强多了。”
  他垂着眼睛说完这句,头顶便被人摸了摸,见自己乍然僵住,又摸了摸。
  晏熔金就得寸进尺地拦腰抱上去,等着他开口。
  第54章 第54章 身上长了个皇帝怎么办……
  ——他会怎么安慰自己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人无完人?
  晏熔金笃定自己已猜中七七八八, 但仍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无论屈鹤为说什么,都能叫自己心里温暖起来。
  可是屈鹤为说的是:“再强不也站在你这边?”
  晏熔金愣愣抬头, 被屈鹤为摸了摸脸上的刮伤——他的指腹是温暖粗糙的, 和他给自己的感觉一样。
  晏熔金想:真是好蛮横的一句话。
  好......明目张胆偏袒的一句话。
  他抱住屈鹤为——甚至在伸手以前, 仅仅只是看着他, 就感到踏实欢喜。
  “我是你老师, 我们加起来有五十多年智慧呢, 无论面对什么, 总归不会输得太难看,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往后我和你寸步不离, 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什么险境困局, 我都和你一道闯, 好不好?”
  晏熔金“呜”了声, 更用力地扎进屈鹤为怀里。
  屈鹤为揽住他, 一下一下地捋他后背的头发,听到他贴着自己胸膛闷闷道:“太危险的不要。”
  他揪紧了屈鹤为脊背处的衣裳:“老师, 我这么依赖你,是不是很没用?”
  屈鹤为只好掀开被子,把人裹进来抱着。
  “不是也不能。你是我的学生,不会没用;作为一国之君, 你更不能认为自己无能。”
  “我问你,这次峡谷遇袭, 叫你学到了什么?复盘败仗时,又要如何归咎责任?对战死的士兵,要如何嘉奖?”
  “你对衢州的处理很好, 陈卫明当然交不出个已死之人,在假军令和方誉清的认罪书飞满天时,他百口莫辩,只能由我们寻到出兵的空子。”
  “但是在谷底,你不晓得一场惨烈的败仗过后,疯狂是比理智更重要的。你要展现出和将士们一样的仇恨和悲痛,要制造玄乎的巧合,把众人杂乱的情感转化成高昂的斗志。而不是强调自己的失误,径直提出干巴巴的策略。”
  “在战场上,势气永远是第一位的。”
  晏熔金没想到他突然严肃起来,但也很快跟上:“我记住了,老师。”
  屈鹤为说了一大通话,人有些困了,往晏熔金腰上拍了一记,干脆道:“去吧。把没处理好的事儿做了。”
  晏熔金睁圆了眼,不情不愿地应了声,但死不撒手。
  屈鹤为被他弄笑了,把被子一掀,作势要起身把他抖下去:“快去啊。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赖着?”
  晏熔金这才慢吞吞松了手,坐到床边一扯三回头地穿鞋。
  屈鹤为只好说:“快去去去,早点办完回来陪我睡觉,行了吧?”
  晏熔金立即快了动作,临走又捏了捏他的手,人到帐口再回头道:“我去了,去非。”
  屈鹤为用被子盖住脸,感觉这股黏糊劲儿,和在井州只有十七岁的晏小和,没有半点儿差别。
  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才五年,甚至要到冬月他才满打满算的二十二岁。
  但他经历了太多,总叫屈鹤为以为,他已完成了破茧成蝶的仪式。
  二十二岁也是个很年轻的年纪啊,可屈鹤为自己呢,几乎要中年了。满头霜发铺开,触目惊心地提醒着,他未老先衰的悲剧。
  屈鹤为叹了口气,恨自己怎么不在同样年轻时见到他。然而想到帐外的事,又矛盾地庆幸,自己多走的十二年路能派得上用场。
  晏熔金先以封赏、筑祠、免赋安抚战死的将士亲属,又下令将孟秋华等与方誉清相关之人捉拿审讯,最后召见众将士与陈长望,商议班师回扬州,收取衢州之事。
  陈长望仍是年轻的模样,晏熔金记起被他刺杀的情形,有些紧张:“你刺杀过我没?”
  问得跟杀鱼似的。
  陈长望诧异地看他一眼:“当然,否则我怎会接受你起义称帝,还来此救你?”
  晏熔金道:“我看你还穿着道袍,以为你比那时小。”
  陈长望微微笑起来:“找师父找得没钱了,就剩这套衣服了......”
  晏熔金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陈长望注定是找不到那个人的。人可能从水里捞出黄金和水鬼,只要运气够好什么都碰得上,但唯独不可能捞起自己。
  陈长望也不是例外,他不过是能够在河中行走,朝前朝后,随时从泥里拔起脚。然而他所求的,不可能因为他找得足够虔诚仔细就出现。
  而他还不知道,只以为自己在找一个风一样的人。
  晏熔金忽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唯恐时间之河再一个扭曲,把他和屈鹤为也分开了。
  只是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无比慌怯起来。
  陈长望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对你刀剑相向。师父叫我护着你,也说了你是个好反贼,我不会违抗他的意思。等你这头的事了,我就自由了,到时我就和师父去云游天下。”
  晏熔金蓦地替他悲伤起来,然而还是打趣道:“万一你自由后,回到了你师父小时候,他还不认得你,可怎么办?”
  陈长望听得愣住了,头一回意识到,师父和他的生命流向也许是不同的。但是为什么,过去三十多年,他都没有意识到呢?
  ——就好像,师父从来跟在他身边。
  否则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多大了、会着陆在哪的?
  他心头如被虫蚁爬过,留下怪异与恐慌的余感。
  但转而又不想了,摸了摸袖子里师父缝的内袋,随晏熔金钻入营帐,共商战事。
  等事情议罢,已经深夜。
  这是军队在外驻扎的最后一晚,明日就该到扬州城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