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想了想,总觉着自己轰轰烈烈的这三个月,淡忘了许多事。
  少顷,他猛地将手一合。
  “还是得把‘贞女节’废了!”
  陈惊生看他眼神发直,就知道他又用旧事刺激到自己了。
  果不其然,又听他喃喃道:“老师会看见吗?”
  “哈,回头一定要把那个冒牌货碎尸万段......”
  春来景亮,扬州紧张的气氛已渐渐消散。
  兵农一齐忙着春耕,往来商人渐多,路边小摊桌上碗底都压着“安民告示”,上边的“减税赦囚”“劫掠者斩”被朱笔重画着圈。
  自朝廷的知州弃官窜逃,已过去两月有余。
  面店老板压低了声音,虽然店内统共只一对少年夫妻在,但他仍蓄意捏出引发恐慌的语调——“我的店也开不久啦!听说了么,朝廷就要派人来了,没几天又要打起来啦!哎唷唷,这日子真是安生不了一点!”
  那妇人噗嗤笑了,说话时悬着筷子绕面。
  “掌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来人啦朝廷来人啦’,”说到此,她将脸上的笑略敛一敛,“这话都传了个把月了!连朝廷要动作的官文都没瞧见影儿,不过是传来几分有气无力的责难。”
  “要我说,你这话该对对面儿说,”她将手朝门外一撇,明亮狡黠的笑又渗出来,“要是那家老板信了,收掇走人了,那流水般的生意说不准会漏些到你口袋。”
  老板余光掠过门庭若市的对门,肩膀一落:“真是人各有命......”
  青年捧碗饮尽了汤,眼里一闪一闪的:“你这消息是从哪得来的?”
  老板说:“我家小儿在京城当差,寄回来的,错不了!”
  青年捻了捻手指:“我倒也真想参军去,这起义的头子不是土匪,以前竟还是个有官身的,脑子是好使。瞧现在城里的模样,指不定还真能造出副气象......”
  老板摇头,嘴里咬着烟嘴似的含糊道:“甚么气象,一个莽撞好运的毛头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青年面色有些难看,埋头与妻子对视时,眼里又燃起两点火:“与其一辈子任人宰割,不如此时赌把大的!说不定能博个将军来做做......”
  老板哼笑着转到后厨去:“这些年轻人哟,见着起义军就兴奋,不知道那是丧命的勾当噢。”
  那两碗面还没吃完,外头忽然闹攘起来,老板出去一看,果然喜气洋洋回来了——
  “嘿,你猜外头是什么事儿?那招抚榜文果然来啦!”
  想投奔起义军的青年瞪了眼:“那又如何?前有晏熔金义正言辞拒了朝廷封赏,扬言永不与苛待百姓之人为伍,如今再来一封,也不过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老板一把抹敛起面钱,叹息道:“年轻人!先礼后兵,信都来了,兵还会远吗?老朽我啊,是真的要搬店咯!”
  那招抚榜文要晏熔金解散部下、归还城池,相应的,可免去乱枭死罪,甚则招安授官;如若不从,即刻收回对他战功的褒奖与金镶的牌匾。
  陈惊生眉毛一拱,叫道:“好没道理!要是你想做官,早几个月就做了,这榜文跟喝了假酒一样,是觉得你会自打面皮,还是以为你舍不得那狗屁牌匾?”
  小要正捣鼓着春饼,红萝卜丝儿、黄瓜条儿齐顺地躺在饼上,他抓了一把甜酱鸡绺,丢在上面,忽然惊奇地“诶”了声。
  一直密切关注这头的晏熔金即刻道:“找绑面皮的大葱么?喏,在你左手下面。”
  小要寻着了,仍然摇头:“我是在想,那牌牌......去哪了?”
  “早叫他们拆开卖了,筑墙、买兵器盔甲、拉拢打点这里的豪强富商、嘉奖英勇的士兵......用钱的地方太多,只恨你我的裤头不是金的......”
  小要惊恐地将一根大葱落进酱里,匆匆忙忙包了个春饼递给晏熔金:“不不要啊,大人吃这个,是不,饿迷糊了?”
  “是穷迷糊了......”
  要是何观芥口中的秘宝在就好了,然而只是虚言啊。
  晏熔金一笑而过,欣慰道:“小要结巴好许多了。”
  陈惊生说:“他不想给你丢人。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效忠你......”末了她笑了笑,拍了拍新做的葛布宝蓝长衫,还如同从前拍兽皮那样,收了手没有再往下说。
  晏熔金问:“那你呢,为什么到姑苏找我?”
  陈惊生心里愤愤啐了句,暗骂老狐狸——要不是他将天下形势尽拢信中寄予冬信,自荐智囊;表弑君复仇之心,以明立场;更添过往功绩民间神话,加重筹码,她怎么会大老远从井州跑死两匹马来找他!
  这人心里分明什么都清楚,还问她,是想听漂亮话不成?
  她“呵”了声,偏不如他意:“来看看让冬信鬼迷心窍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晏熔金问:“这几个月看下来如何?”
  陈惊生瞪了眼想用她匕首削菜的小要,薅过一个春卷咬下:“不过也是一具两足两手身,撑着个皮球脑袋。”
  “你要再有‘六日飞夺扬州城’的运气实力,才不叫我罔跑!”
  晏熔金吃尽了春饼,拍了拍手上碎屑,望天放声:“怎不说手刃昏君、重造太平?你大可再自信些,何观芥都求之于虚无缥缈的宝藏传闻了,京城里必然已乱成糨糊了!而我们......”
  他垂下眼,沉了嗓音锐意道:“怎不可与病猫一斗?同卧虎藏龙争锋一番?”
  柳絮被他惊起,飘散着度过两日时光,最终落在扬州城门前、议和钦差的黑色幞头上。
  第36章 第36章 是谁装成他,找死!
  朝廷发信, 约晏熔金于城外和谈。
  “二十七条法度一日不允,我们便一日不见钦差!”
  晏熔金正给进水开裂的狼牙重新镀银。
  银泥护住了狼牙的尖,他搁棍随口一问:“来的, 是哪个?”
  信纸正遮着陈惊生面庞, 小幅地上下抬落, 又顷刻僵住, 猛地被放下!
  “是——右相屈鹤为。”
  她目光紧咬着晏熔金的脸:“他带了兵, 你不能去!”
  烘烤银泥的炭火惊得一窜, 舔到晏熔金的指腹, 他面容一抽。
  “可我还真想看看,是谁装成他, 找死......”
  陈惊生拍了桌子:“你敢!”
  “你要是明知是坑还往里跳, 私情为先, 大局为后, 你出不了城我先砍了你信不信!”
  外头一声鸟叫尖厉, 刺进屋内。
  晏熔金起身, 在窗边洒下鸟食:“我何时说我要出城了?”
  他在陈惊生的鄙视中,侧转头颅, 光吞没又吐出他灼烧的瞳仁,有种胆战心惊的疯狂。
  “外面的鸟藏在树上,我捉不住;引他到里头来,门窗一关, 他安有地逃?”
  陈惊生后牙紧了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正常点, 好好儿一个书生,装什么尖牙狐狸,看着就烦。你嘴皮子要真闲得慌, 滚去写信劝冀州起事!”
  “每回一提到屈鹤为你就失心疯了?指不定他就是个骗子,跟何崇山说的一样,根本没死,只是想丢掉你这个包袱!”
  晏熔金猛地掀眼:“不可能!”
  “那你就给我证明你不是个累赘包袱!你要是被私情拖累,脑子再好用我也不敢跟着你了,我转头投奔王眷殊去。”
  “你难道不知她做了什么勾当?她勾结北夷,亲手将大业丞相送进敌营,只为给自己铺路!”
  陈惊生敛目一眨,若有所思道:“借她势,要她命,也不是做不到。”
  随即转头向他:“你也一样。你得让我明白,要成大业缺你不可、非你不可!”
  晏熔金呼吸一窒,伸手到胸前时捞了个空,只得磋磨手指,渐渐平静下来:“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起初他只是想亲手弑君报仇,并不在乎谁将补上那个位子。
  然而他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为了真正的太平梦,他要自己亲自做。
  屈鹤为不是傻子,在晏熔金要求他不带一兵一卒入城后,他两日无回音。
  但到了第三日,在瞧见陈长望徘徊于城门外时,屈鹤为改了主意。
  那是三十岁的陈长望,他脱下了道士装束,裹着银枝镶领的黑色长袍,顶着束起后刚触肩炸毛的头发,眉长横,眼含算计,唇似笑非笑地微启半边。
  一副蔫坏模样。仿佛已于虚空握住长刀,要进去捅杀了谁。
  除了手中葫芦,同少年时再无相似。
  屈鹤为心下一惊,记起自井州回京路上,陈长望对晏熔金道歉的那幕,想着决不能让他二人碰面。
  于是次日清晨宵禁刚解,他只身站于扬州城楼下,在两扇重门缓缓敞迎时,抬脚踏入其中。
  不消半刻,便有人接引他到知州府中去。
  侍从引他到书房,朝里道一声“钦差来了”,却半天不见响。
  然而里头茶炉吭吭哼着,还有纸张翻动声。
  侍从低着头,不理会钦差变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