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昨夜翻山的疲惫仍未消退,让他的两条腿有如灌铅一般沉重。
  在他的后方,却已有远处发出的窸窣响动和呼喊声紧追了上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了前方的一线林木光亮,听见了更远处,似乎是山下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另外的响声。
  刘秉来不及多想,飞快地强撑起了一口力气,向着那个方向继续奔行。
  后方已是追兵赶来,前头不管是什么人途经,他都要试上一试!
  可也就是他一步跃上这陡坡顶的时候,一根横生的地蔓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脚下,将他绊倒在了当场。一股钻心的疼痛,更是从他的脚腕传来。
  他的痛呼声被强行憋在了喉咙里,拖着崴伤的脚继续向前,一把抓住了一旁的枯枝,艰难地攀登了上去,却像是一块山石一般僵硬在了当场。只见在这山坡之前,还有一道陡峭的崖壁,将他和前方的声音隔断了开来。
  与此同时,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喜的声音:“将军,找到他了!”
  “他在这里!”
  一把把雪亮的刀在他都还未来得及应变之时,就已环绕在了他的周围,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张燕的身影也随着一个个声音的传递,出现在了站姿怪异的刘秉面前。
  任凭是谁面对这样的处境,都不会比刘秉表现得更好了。
  “……”
  他苍白着一张脸,心中虽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脸上却仍可算是平静。
  在这一刻,他还在想办法自救。
  刘秉看得到,在山下途经的,是一队打眼望去就觉训练有素的队伍,其中有数百名士卒都背负着长弓,压阵在前头的骑兵之后,和黑山军全不是一个路数。
  可他已经来不及去向那头求援,来不及看看这两方人马遇到一起会不会有一场混战,让他寻找脱逃的机会,只能……
  只能试试,能不能为自己的行动找个借口,继续诓骗张燕。甚至将下面的那一队人也给用上。
  然而下一刻,刘秉就瞪大了眼睛。
  ……
  面对着眼前这位狼狈的贵人,张燕一把握住了腰间的短刀,却不是将它拔出来,而是就这样伏地跪了下来,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平难中郎将张燕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第5章
  张燕就这样,跪了下来,像是一位忠贞而虔诚的将领。
  ……
  “你们看,那边是何情况?”
  王匡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向山头望去。
  相隔着一段距离,他其实无法看清全部,只隐约能看到,一位束发的男子站在那里。
  日光自高处打下来,照得锦袍上的金线闪耀着刺目的金光。
  那绝非布衣和寻常铠甲的质地,必是一件重工缝制的衣衫。
  秋风涤荡过境,将他的广袖吹拂而起,远远看来,更是衣袂翩跹,身姿翩然,好一番名士风度。
  在他的周围,有人跪地而报,有人站在山头向周遭巡视,从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一个个冒出来的人头。这么一看,应该不仅仅是名士而已,还有着不小的势力。
  若非那些人跟他王匡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简直要怀疑,这些人是在那人的领导下,前来伏击自己的!
  但即便如此,在察觉到那人向他望来的刹那,依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危机感,骤然涌上了他的心头。
  “报——”
  王匡一个激灵,收回了视线。
  远处匆匆赶来的士卒,让他低声吩咐其余人等留意那边的动向,自己则当先拨马疾行两步,迎了过去。
  他人还未到,那斥候便已忙乱惊恐地自马背上滚了下来,狼狈地爬到了他的面前:“将军,大事不好了!”
  王匡也连忙跳下了马来,“说说情况。”
  一听这话,他也再顾不上那面的围观者了,只迫切地想听一听斥候的消息。
  “昨夜……”斥候牙关一颤,“昨夜何大将军死了!”
  将军的上官死了。
  王匡骇然:“怎么死的?”
  “被宦官杀的!先前何太后和大将军就因是否要诛杀宦官有争议,大将军有兵权,占据了上风。那些宦官自知死期将至,想谋个生路,就谎称太后召见,设伏在了宫门内,等何大将军一到,便杀出来将人砍死了。”
  王匡险些一个踉跄,没能站稳脚跟。
  何进大将军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却死在了宦官这样儿戏的伏击当中,听起来都像是个笑话,哪知道这样的事情还真能发生。
  但他可惜的,不是何进的死。不是他身为大将军府府掾,在何进死后会失去依靠。
  何进,只不过是一个屠夫出身的莽夫,有幸因为妹妹容貌出众当上了贵人,才因为外戚的身份得到了提拔。
  他们这些士人向来看不起他。
  他们捧着何进,是因他好骗好拿捏,能变成他们制裁宦官的工具。
  可现在,何大将军死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那……那车骑将军呢?”
  车骑将军何苗,是何进的弟弟,同样在京中手握重兵。也是他们的“好朋友”。
  斥候苦着一张脸:“大将军的部将怨恨车骑将军不跟着一起进宫,没能保护好大将军,趁乱把他给杀了,我到洛阳的时候,车骑将军的部将才将散落的尸首拼凑起来。”
  王匡:“……”
  这拼凑二字,已足够让人想到当时的画面。
  行,这位死得更惨。
  王匡犹豫着问道:“那……那么陛下呢?”
  军阀,士人,宦官,此消彼长,相互制衡。
  何进何苗被宦官所杀,已来不及让人感慨惋惜,他必须确认士人当下的处境,会不会再面对一次党锢之祸。皇帝是何进何苗的外甥,他现在如何了,又是什么立场?
  斥候连忙将听到的其余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从洛阳到北邙山的乱战,宦官的跳河自杀,说到了:“董卓挟持着陛下回京了。”
  “……你说挟持?”王匡加重了这两个字。
  斥候点头:“司隶校尉让我给您报信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王匡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何进之死令人意外,好在,宦官没有借此重新占据上风,而是被当机立断的士人阵营逼入了绝境。
  但谁也没想到,同样是被他们认作莽夫的董卓,不仅在数月前拒绝了撤兵的命令,还在今日做出了悍然入京的举动,一举取代何进,变成了洛阳最有兵权的人。
  他已不是先前还需要依靠士人才能脱罪的可怜虫,而是手握重兵与天子的新贵。
  对于王匡来说,无论是因为士人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曾为何进的下属,都不适合在这个局势诡异莫测的时候入京,还不如……
  先带着他招募来的这一众壮丁撤回去,且等洛阳局势明朗了再说。
  他当机立断,向周遭下令:“我们走!”
  从他听到斥候来报,到他决定退兵,继续观望洛阳局势,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刘秉呆滞中带着求救的目光不仅没能被下方的人接收到,反而还加快了王匡撤兵的速度。
  那一众人等简直像是落荒而逃的。
  张燕听着下方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不由冷笑了一声:“陛下,王匡畏惧洛阳有变,来而又走,虽是何大将军的亲信,却绝非陛下的忠臣。您看,他当了逃兵了!”
  刘秉沉默着收回了目光,挪到了张燕的脸上。
  说句大实话,他不认识王匡是谁。
  这种一听名字就只有三分钟戏份的人,他就算看过电视剧也记不住。
  直到听了张燕的这句话,他才勉强猜出,这位黄巾贼出身的将领,为什么会突然承认他的皇帝身份,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张燕必定是错误地认为,他先前的逃走,是为了与舅舅的部将会合,这样就能不仅摆脱这些贼匪,也能杀回洛阳去。
  所以,他不仅是穿着龙袍而已,也是真正的皇帝。
  哪知道这何进部将这么不顶用,一收到洛阳的战报就逃回家了。
  那么张燕就一点也不奇怪,刘秉此刻面色难看,望着离去的王匡,眼神中是这样的无奈。
  “……你说,他不是我的忠臣。”刘秉缓缓开了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张燕都喊出陛下两个字了,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自己不是皇帝,必定会被人在恼怒之下砍了脑袋,还不如硬着头皮装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张燕,狼狈带伤的脚往前走出了一步,将手搭在了张燕的肩头,迫使他抬头回望:“那你告诉我,你又是我的忠臣吗?”
  张燕答道:“陛下受难,是臣先寻到了您。臣也希望陛下能顺利回到洛阳,回到天子的宝座上。”
  这是一句真心话。
  拿着一位出逃的皇帝有什么用,只有让这个皇帝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才能拿到他想要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