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凌无咎对四周窥探却浑然不觉,握着发簪,一边迈步,一边微微低头,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插入长发间。
  此时,几个眼尖的修士发现,凌无咎素白手掌竟然染着红,那抹血红色隐在墨发间,随着他挽发的动作时隐时现。
  莹白玉簪缓缓插入发中,荧白簪身衬得那一抹红色愈发显眼。
  竟然是血。
  手上、发簪上都是血,几乎第一时间,便联想到,谪仙般的云生道君,是如何用发簪刺穿皮囊,刺入肉中的。
  可偏偏他那一张脸,清冽宛若冰雪,一双漆黑眼眸澄澈,不含半点杂质。周身萦绕的凛然正气,让人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与那些狰狞的血迹联系在一起。
  身后修士们抽气声此起彼伏,却丝毫未能扰动凌无咎半分。他立在江跃鲤身前,从容地松开那支玉簪,簪尾的红色在墨发间若隐若现。
  他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碎玉:“何时来的?”
  江跃鲤一时间并未回答他,她被眼前这圣洁又邪气的画面,夺走了注意。
  眼见着贞静肃穆的凌无咎,若无旁人走到她面前,抬手随意束发,掌心沾染了鲜血,袖口隐约几点猩红,连柔顺的黑发,也因血粘了几缕。
  太矛盾了。
  太诡异了。
  凌无咎垂眸,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他身量已完全长开,挺拔如松。江跃鲤不得不仰起脸来,才能对上他的视线。曾经与她平视的少年,如今垂眸看人时,投下的阴影都能将她整个笼罩。
  她觉得这人非常陌生,既不是那个正气凛然的少年,也不似千年后那个邪气腌渍入味的大魔头。
  眼前的他亦正亦邪,却邪不压正。
  他的压迫感太强,江跃鲤低声道:“我刚到。”
  凌无咎轻声一笑,道:“来的正好。”
  话音刚落,江跃鲤被他周身散发的威压逼得后退半步,头顶冒出三个硕大的问号。
  ???
  好好地,压迫她做什么?
  接着,江跃鲤感受到四周若有若无的气息散去。
  江跃鲤一瞬了然,这威压不是针对她的。
  虽说废了圣子之位,凌无咎不在困就于那座宫殿,但每月朔日去灵韵峰点卯的破规矩还在。
  刚刚天宗的接引使正藏在暗处,就等着接这位祖宗去前去。
  江跃鲤略微思索,又悟了。
  好家伙,原来她是块现成的挡箭牌!
  难怪刚才说“来得正好”,敢情是抓她来当翘班借口的。
  随后,江跃鲤再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说幼时的凌无咎是只被锁链束缚的幼兽,那么现在的他,就是能随时将她撕碎的凶兽。
  虽然他面上不显,可周身那股霸道的气息未完全散去,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这种压迫感比上次的困阵还要让人心惊百倍千倍。
  她毫不怀疑,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将她永远囚禁在这段回忆里。
  江跃鲤不知道,自己微微瑟缩着肩膀,却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像一簇火苗落进了凌无咎心底,眼眸依旧无悲无喜,凌虐之心却大起。
  一名青衣小童从门边奔来,踉踉跄跄地,险些被自己衣摆绊倒。他慌慌张张地行了个大礼,气喘吁吁道:“道、道君,可否移步院内?这里人多眼杂,怕会扰到你。”
  凌无咎微微一笑,摩挲着掌心的血迹,“时从,我要出一趟门。”
  江跃鲤:“啊?”
  时从:“啊?”
  江跃鲤惊讶于前两字,这童子竟然与九霄天宗宗主同名。
  她猛地瞪大双眼,细细打量后,深吸一口气。
  眉眼十分相似,再看他的小表情,往下压的嘴角……
  她十分确定,此人正是少时的九霄天宗掌门。
  时从身着青色布衣,头戴一顶黑帽,皆款式简单,与身后那群衣袂飘飘、法器环绕的修士相比,显得格外寒酸。
  可以见得,他的地位不高,修为低微。
  原是跟在男生身侧服侍的,难怪第一次见面时,凌无咎用那样熟稔的命令口吻唤他,也难怪宗主会下意识躬身服从。
  时从则是惊吓与后半句话,在他记忆中,从未出过门的凌无咎,竟然忽然要外出,他吓得腿都几乎软了。
  他手忙脚乱地作揖,声音都急得变了调:“云生道君!使不得啊使不得!”
  那尖细的嗓音配上惶恐的表情……
  这不就是宫斗剧里,撞见娘娘要私奔的小太监吗?!
  江跃鲤挪开视线。
  当然,即便时从再努力,他一届小弟子,也阻止不了凌无咎的决定。
  时从一开始只是一个外门弟子。
  因在凌无咎身边服侍的人,几乎被他屠杀完了,内门弟子不愿前来服侍,所以只能从外门挑选弟子。
  重酬之下,必有勇夫。
  能待在凌无咎身边,资源丰富得让人无法想象,即便是废柴,也能够成为修真界中的强者。
  时从接下了这活,他年方十三岁,才在凌无咎身边服侍了三年。
  为了将此事影响降到最低,他马不停蹄地向宗内传信,告知凌无咎的外出。
  -
  江跃鲤跟在凌无咎身后,在街市中穿行。
  这时候的凌无咎让江跃鲤太过陌生,身上弥漫着一股危险感,就像是一颗黑色的炸弹,十分平静,知道他会爆炸,但是不知道触发条件是什么,也不知道何时压到极限,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她不敢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而两人似乎很快便习惯,如此沉默的前行。
  凌无咎走得快些,江跃鲤便也加快脚步,他脚步放慢,江跃鲤便立即缓下步子,像他的一条小尾巴。
  凌无咎突然驻足,江跃鲤一个猛子刹住脚,她发誓,当时她的鼻子距离凌无咎的后背,只剩零点零一公分。
  江跃鲤在心里疯狂吐槽。
  凌无咎侧身,正好捕捉到她没来得及收回的白眼,眼眸笑意未明:“繁华街市,竟无一物能引起你兴趣?”
  死亡选择题来了!
  江跃鲤百分之两百肯定,要是现在敢说半个“是”字,下
  一秒整条街就会“轰”地变成烟花。
  而她,就是最亮的那颗人形炮仗。
  她能察觉凌无咎对她的控制欲中,藏着着若隐若现的厌恶。
  没错,就是厌恶。
  这种厌恶不只针对她,是针对一切,他厌恶所有东西。
  简而言之,是一个平静又强大的疯子。
  看似菩萨低眉,实则是恶鬼画皮!
  江跃鲤一直在注意“炸弹”的状态,几乎将繁华街道隔绝在外,她睁眼说瞎话:“当然有……”
  凌无咎笑道:“看我做什么?那么多摊子,你比较喜欢哪个?”
  为了不受打扰,他们来到了一座偏远城镇,这里大多是一些散修,只听闻过凌无咎的名号,并不认识他。
  有些人靠小生意为生,在城内支起摊子,兜售一些零散的丹药与法宝。这些品级,别说九霄天宗内门那群弟子,连江跃鲤这外门的,都觉得不太入流,和凡品差不多了。
  不过,当个装饰也挺不错的。
  介缘散人便在一旁支起了小摊子。
  他是街坊邻居公的、懒散不用功的散修,孤家寡人,做事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兜售的小物什也粗糙得很。
  在家闲散地躺了三天后,他扛起一张小桌,卷起一块白布,便来了街市,还因为来晚了,只能占个街尾偏角落的位置。
  身前矮桌白布上,摆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饰品,有项链、手镯、钗环等,乍一看去,形制不错,但细瞧的话,便会发现做工粗糙,都是些末等货色。
  这都是他心不在焉手搓出来的。
  介缘散人盘腿,坐于地上,正昏昏欲睡,忽然间,一只雪白的手探到了他面前。
  这显然是一只贵公子的手,指骨纤长,玉质莹润,五指虚笼,挂着一条细长黑线,黑线尽头,坠着一颗红色坠子。
  见不差钱的主来了,介缘散人殷勤道:“道友好眼光,这可是鲛人血泪,菱形透明水晶之内,隐约可见红光缠绵流动,这可是情意绵绵……”
  他当了很多年散修,眼光毒辣,只一眼,便瞧见了此人身后,依旧还站着一个人。
  不,是飘着一个人。
  这人只是一团虚雾,勉强能看出一个人形。
  两人修为同道同源,却在中间裂开了一道天堑,他不由得悄悄多看了几眼。
  第39章 虚妄锁
  虚雾身子姿轻盈苗条,像是一团不稳定的魂体,正以极缓的速度凝聚,假以时日,定会能再次成人。
  离得青年不远不近,看来是这青年带来的。
  什么光怪陆离,千奇百怪的事他都见过,这魂体倒是有趣得紧。
  饶是介缘心态极静,眼中也冒出一丝好奇来。
  “你要这个?”贵公子玉手挂着吊坠,递到那团虚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