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但曾经热闹的叶家,现在只有梅姨一个人。
  叶老去世,她也结束这份长达十几年的工作。沈以来的时候,她正在缓慢地收拾行李,准备搬回自己家。
  沈以心中有些唏嘘,仍然打起精神问:“梅姨,邵轻云呢?”
  哀伤在梅姨的皱纹里又反复刻了几笔,她看起来憔悴而疲惫。
  “哦,阿肖让我转告你,他的出境材料有问题,临时回香港一趟。”
  沈以不可置信,难以接受:“他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
  “他走的很匆忙,今天天不亮就离开了。”
  沈以暴脾气差点当场犯了。
  她跟梅姨告别,一离开叶家就给邵轻云打电话,却只得到关机的机械答复。
  可能在飞机上吧。沈以想。
  她越想越生气,又掺杂着满腔委屈,要离开为什么不先告诉她一下?
  他们不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吗?
  *
  津海市中心。
  引光传媒大楼顶层,董事长办公室。
  沈克斌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旁边整面墙上,是公司出品过的各种知名电视剧、电影海报的堆叠拼接。
  象征他的成功,他本人在行业内的地位。
  与他的老练比起来,办公桌另一头坐着的青年,显得太年轻了。初出茅庐的少年气,俊逸沉静的脸孔。
  沈克斌以职业的角度审视他那张脸,都觉得他直接就能进组演校园青春电视剧。
  邵轻云忽略他审度的目光,直视他问:“我母亲,叶湄,她是怎么死的?”
  “抑郁症发作,跳楼。”沈克斌用平静的口吻说。
  “她在去世前,收到过别人的威胁,你知道吗?”
  “不知道。”沈克斌始终波澜不惊。
  “你们既是上下级,也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她的死可能有其他原因,你一点都不惊讶吗?”
  “我只往前走,从不回头看。一个人只要产生心理问题,自然有各个方面的压力和原因。故去的人就让她安息吧。”
  “你这么淡定,难道威胁她的人其实是你?”
  邵轻云与他对视。
  沈克斌靠着椅背,迎上他的目光:“我没有必要,也不会。”
  “所以你就任凭别人欺负她?”
  沈克斌眼睛动了动,说:“没有。没有人欺负她,是她自己,病得太重了。”
  邵轻云冷咧地望着他:“你当年为什么要买下月亮湾的房子?”
  沈克斌不说话,邵轻云替他回答:“我看到过多年前给你她写的信。你喜欢她,但她却和别人一见钟情。你得不到她,就要毁掉她吗?”
  沈克斌眼神沉下去,杵着桌子向他靠近,说:“我再说一遍,她的死是因为邵雪舟,他没本事保护她。一个玩笑的视频难道就会让她下定决心死吗?”
  二人无声对视,沈克斌眼神突然一变。
  邵轻云面不改色地起身。
  “谢谢。
  ”
  邵轻云漠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他从来没提视频两个字。
  沈克斌也意识到了。
  但他什么也没做,任凭年轻的男人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他的控制场域。
  沈克斌直起身子,拂了拂质地上乘的西装,神色恢复了冷静。
  知道又怎么样?
  他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孩子。
  一无所有的孩子。
  一无所有的少年站在引光传媒的大楼下,向上看,感觉自己微弱如蝼蚁,而这栋大楼,是他难以抗衡的巨人。
  暂时。
  暂时无法抗衡而已。
  七月暑热,日光倾尽全力的照耀,唯有他内心一片冰冷。
  邵轻云掏出手机,开机,跳出很多的未接来电,以及微信消息。
  他还未及看完,沈以最新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盯着备注的“沈甜甜”三个字,直到通话快结束了,才终于接起来。
  “邵轻云!!!”
  那边传来沈以清脆有力的声音。
  “你居然不告而别!”
  “对不起。”他说。
  她听出他语调里的沉郁,高昂的声音降了下去。
  “哼,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算账。你到香港了吗?那边热不热呀?”
  邵轻云挡了挡头顶刺眼的阳光,说:“热。”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话语里带了满满的依恋。
  他沉默片刻,说:“不确定。”
  “好吧……”沈以明显闷闷不乐道。
  “沈以,对不起。”
  他再次道歉,并且称呼她的大名,郑重疏离地有些不对劲。
  沈以刚要问怎么回事,他先她一步说:“抱歉,有事要忙,我先挂了。”
  为什么如此戏剧性呢?
  他缓慢回忆着与她的初遇,她和妈妈初次搬来月亮湾。
  仔细想想,他能和她能相遇这件事,也不完全算是缘分,巧合。
  是沈克斌留下的机缘。
  于是此刻想来,他和沈以的相遇、相爱,便显得讽刺。
  今天他来直面沈克斌,只是来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敌人。
  现在他确认了。
  他不指望真的能从他嘴里知道真相。好在,他的年轻,也是他的掩护。让沈克斌还不屑于对他怎么样。
  那沈以呢?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
  七月末的香港,酷热伴着潮湿,闷得像蒸腾的牢笼,偶尔一阵骤雨,也并不能缓解丝毫暑气。
  邵轻云在香港没有自己的家。
  他顶着一个大家族的姓氏,还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然而不过都是表面光鲜。
  邵家没能在漫长的时代变迁中站稳脚跟,丢掉了一些产业,变卖了一些产业,只剩下自欺欺人的名号和虚无的荣誉头衔。
  邵轻云这次回来也没告诉叔伯公家。叔伯公计划留给他一份遗产,所以家里同辈的哥哥并不十分欢迎他。
  他住在旺角廉价、狭小、潮热的旅馆里,三天很少出门。除了在傍晚时分下楼囫囵吃一碗车仔面。
  有时候他会在弥敦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香港的街道似乎永远繁忙热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街头巷尾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人们行色匆匆,不为谁驻足,只在自己的生活里奔波。他经过拥挤的通菜街,各种各样的小摊分布两侧,鳞次栉比的商品鲜活又多彩。
  好不容易脱身热闹,他在两栋斑驳又古旧的楼宇之间仰头,看到灰蒙蒙的一道天空。
  从天到地,到处都是灰色的。
  布满密集窗户的大楼仿佛无声向他挤压而来,他感到透不过气。
  这些天他的脑袋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在清晰地思考自己要走的方向,要达到的目标,要得到的结果。另一部分被他刻意模糊了,或者说是不敢想,无法想。
  沈以发来的消息,他没有精力回复,每次点开键盘又退出,最后还是放下手机。
  沈以打来的电话,他总说有事在忙,抱歉。
  她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但他现在没有心力去思考那些。
  外公的离世已经让他的心抽空了一部分,又在这时听到了妈妈生前可能遭受的屈辱。
  沈克斌的表现,让他相信,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从沈克斌那里出来,想找滕辉,但他已经对他避之不见了。他想再去找以前跟叶湄的工作人员,也如同大海捞针。
  还不到二十岁的他,显然太弱小了。
  邵轻云不是天真的人,父亲离世之时,他已经见过了世间丑恶又无奈的一面。
  偏偏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发现母亲死亡的背后另有原因。
  到底谁是那个推手?谁点燃的导火索?
  一直温柔坚韧的母亲,为什么会狠下心来抛弃他一走了之?
  彻夜的辗转难眠,他在清晨时分接到了沈以的电话。
  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轻快有活力,像没有任何烦恼,全然充斥着阳光。
  “邵轻云,起床了吗?给我发个位置!”
  他按了按太阳穴坐起来,一出声嘶哑低沉:“什么?你现在在哪?”
  “西九龙嘻嘻嘻。”沈以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雀跃,“我来找你玩啦!”
  他却没回应,只沉沉舒了口气。
  她继续催促:“快告诉我啊,你在哪里?”
  他终于说:“你坐东铁线到旺角东站,我去接你。”
  “好。”
  人来人往的西九龙站里,沈以挂断电话,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
  她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突如其来的冷淡呢?
  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想一个人胡思乱想,便当机立断来找他。
  她想起他此前的一些落寞时刻,总是和已故去的亲人有关。但他并不喜欢表露自己的脆弱,她在想,他是不是因为外公的离世非常难过,偷偷躲起来伤心。或者曾经那群找他麻烦的大人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