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霍决静了片刻,侧首,给了列夫一个指令。
  列夫会意,往后退开半步,对其余两名保镖打了个手势,独自留下。
  漠然扫视陈叔一眼,霍决将时闻揽在怀中,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林间已是日落时分。
  大地一阵恍惚。
  车速匀缓,驶离半山,身后愚园时隐时现,掩映于满目绿意之间。
  封闭车厢里流淌冷冷薄荷香,一只手被另一只手紧攥,无人言语,车载音响在播放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在经过一个和缓弯道时,时闻突然急急拍停车辆,推开门,几步冲到灌木丛边,弯腰吐了出来。
  她近日焦虑,吃得很少,胃里几乎没有东西,只失控地痉挛着,呕出些许酸水。
  生理性眼泪蒙住视野。酸痛胀满鼻腔。错觉被近在咫尺的灌木荆棘刺入喉咙,需要大口大口汲取氧气。
  “慢慢呼吸。”
  几乎瘫软下去的瞬间,腰腹被稳稳托住。一只宽大的手覆在脊背轻拍,拧开的水递到唇边。
  “鼻子吸气,嘴巴呼出来。”霍决的声音在引导,“慢慢呼吸。”
  时闻机械照做。
  吸气。吐气。漱口。小口小口饮水。企稳。站直。
  视野在几秒后才变得完全清晰,蓄在眼眶的泪无声落下,又被霍决轻轻拭去。
  他面对面抱着她,没有立即带她回到车上去。怕她刚吐过,车里闷得不舒服。
  时闻像被抽掉了支撑的骨头,脊背软绵绵塌陷下来,龙骨被一节一节摸索着数,灵魂一阵失力。
  下巴湿漉漉的,抵在他肩上,泪水渗湿衬衫。
  霍决全不在意,只专注予她依恃,与她倚在山间听风。
  山中很静,林野泛起绿浪,将鸟啭蝉鸣送至耳边。幽幽的。间或混入一两声心碎的哽咽。
  “我考虑了很久,该不该让你来。”霍决低低开口,“但不亲眼见他死。我怕你不甘心。”
  时闻睫毛潮湿,闭了闭眼,让他的吻温柔蹭过眼下痣。
  “我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她哑声,“其实还是没有。”
  这几年间,复仇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令她从精神到躯体,总是奔波,总是跋涉,未敢有片刻停留。
  然而真正走到帷幕落下这一刻,她不知为何,却顿觉怅惘。
  血债血偿,令人释然,也令人茫然。
  “后悔?”霍决问。
  时闻沉默,摇头,“自己做的决定,谁都没有资格后悔。”
  霍赟的两本日记,一本写在离开云城前,一本写在定居安城后。
  借着济海堂那场法事,时闻将前一本交给了李业珺。
  其实她当时并没有打算利用李业珺到这种程度。只是觉得霍赟可怜,至死不得理解。李业珺可恨,也可怜,与霍赟决裂那几年对他不闻不问,死后又执着于虚无缥缈的来世与安魂。
  究其用心,有善,亦掺恶。
  她希望李业珺至少能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也希望她至少是因为真相而痛苦。
  仅此而已。
  她原本没有计划利用更多。
  直至南山那夜,霍决出事。
  “你流了好多血。”像在说旁人的事,时闻将情绪抽离,平静讲述,“我很害怕。”
  李业珺那段时间一直在找她,反复探询霍赟的病情,反复追问她手中是否还有其他佐证。
  她几乎不答。
  直至那个惊魂不定的暴雨夜,她待在霍决病房里,深思熟虑许久,终于决定将所有东西都交出去。包括霍赟留给她的那封遗书。
  她知道李业珺看过之后,势必会做些什么。或迟或早,或轻或重。几多概率掀起微弱波澜,又几多概率导向最坏结局,诸多可能性,她都一一思量过。
  “我赌赢了。”时闻胸腔塌陷着起伏,微微垂落眼睛,“我对不起阿赟。”
  “对不起他的人或许很多。”霍决摸了摸她凉软发丝,“但你不会是其中一个。”
  “他让我把那些东西都烧掉。我没有照做。”时闻低郁道,“那毕竟是他的父母,他不会希望事情这么惨烈收尾。”
  “和他希不希望没关系。”霍决语气轻柔,言辞冷酷,“在是他父母之前,他们首先是两个杀人凶手。”
  “我知。”时闻贴紧他颈间脉搏,茫茫然低喃,“我知。”
  她不是同情心泛滥,也不是心肠软。她有自己的立场,也有无数可供支撑自己行为的动机及理由。她不后悔事情的发生,只是在某些时刻,仍会无可避免地感到愧歉。
  “为什么还是这么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霍决轻轻叹息,“小公主。我以为你长大了。”
  时闻怔怔道,“长大了,才会愿意揽责任。”
  “我是不是该感谢这五年间陪在你身边的朋友,让你迄今为止,还能保有这份难能可贵的天真。”
  他的手骨宽大,血肉滚烫,贴在她身上徘徊抚摸,缓缓的,不携情.欲,像在描绘一株不肯开花的避光植物。
  时闻心中酸涩,没有回答。
  “既然不无辜,就不该得到无辜的下场。”霍决曲起指节蹭了蹭她腮颊,声音低沉且明晰地落入耳中,“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还记不记得。”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还有我,还有最低限度的法律正义。事已定局,过程或许不同,或许存在更符合你道德标准的方式,但实质结果不会有多少改变。是对方先要将你置于死地,你只是为求自保,不必对此抱有无谓的负罪感,时闻。”
  南泊东吴万里船
  依偎得太紧密,时闻看不清霍决的脸,但可以想象到他淡漠如常的表情。
  即便彼此心知肚明,是她将他牵扯入局,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是她和他不约而同的合谋,共同构筑了今日这个结局。他也总有借口为她开脱。
  “有错,再错,也论不到你来认。”霍决淡声道,“假如你真信因果有报那一套,心里有愧,怕要还,那我等我的报应。”
  时闻声线滞涩,艰难地转动眼球才没让眼泪继续流下来,“凭什么是你。”
  “我命硬。”霍决按住她后颈的手稍稍用力,逼她仰头直视自己,态度轻慢而郑重,“我也心甘情愿。”
  又一次,时闻感到他的双手,像鹿的犄角一样,尖锐而沉稳地抵住自己身体。
  手的主人阴鸷偏激,伪饰温柔。
  给她偏爱,又给她伤害。
  在山野夜雾之中,时闻看不清前路,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一种危险,抑或一种依恃。
  她不确定这是否可称爱意。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风雪雨雾,也不论过去五年、还是十年,这双手都会无条件向她伸出。
  在感受面前,言语是如此匮乏。时闻捕捉不住心里滚过的任何一个念头,惟有凭借本能作出回应。她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睛,犹如相机按下快门,吐出延宕显影的相纸。
  “一人一半。”很突然地,她平静开口。
  “什么。”彼此额头碰触,烟草皮革与苦橙叶的气息痴缠在一起。霍决与她十指紧扣,一错不错注视她。好似明知故问,又好似审慎确认,连字音都放轻。
  “报应。”时闻轻声,“我们一人一半。”
  霍决掌心贴着她柔韧脊背,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骨架,裹藏安静跳动的小鸟心脏。
  他直直望入她眼睛,想说“舍不得”,然而更舍不得再与她有任何意义、哪怕言语假设上的分离。
  最后一声轻叹。
  “你说的。一人一半。”
  他风度翩翩地俯身,令鹿角更深、更柔软地刺入她身体,与避光植物的叶脉纠缠在一起,变成支撑彼此的一部分。
  时闻的眼下痣被温热触碰。是吻的触感。
  “congrats.”
  她听见有人沉沉低声。
  少年时期的清越声线,与此刻的低哑磁性重叠。短短一句,变成无数枝叶蔓延。
  “nowyouhaveanaccomplicewithyou,agatha.”
  日落短暂。
  天色须臾变暗,薄夜降临山麓。
  四野漫漫的静谧里,他们无言相拥,直至霍决的手机忽而嗡嗡震动起来。
  他们靠得极近,霍决没有避开她,将接通的手机放在彼此之间,时闻很轻易就听见了听筒里传出的声音。
  “少爷。”
  列夫的嗓音沉而厚重,他的中文近年进步很多,但在讲长句时,声调还是会有种混淆与生硬。
  “陈叔报了警,警察和消防马上就到。他手里有枪,什么都准备好了,我没拦住,人已经没了。”
  及此,戛然而止。
  时闻与霍决一起回头望。
  风擎着火焰,疾行于夜。
  遍野绿透的山林之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燃起了一朵巨大、冶艳的血之花。
  烈焰狂曳,红砖尖顶的愚园陷入无情的焚烧之中。明明距离这样远,却仿佛能听闻火光一视同仁吞噬旧物的毕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