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时闻怔怔望着,无惊无惧,只不自觉紧紧攥住霍决的手。
  霍决沉默回握,为她遮去夜风,静立身旁。
  火焰是一种见证。
  比死亡更温柔,更多变,更苦涩,更彻底。
  当血橙色的火光映入瞳孔深处,时闻听见了自己内心一隅倏忽断裂消解的声响。过去的一部分记忆与自我,仿佛也随之坍塌、焚毁,化作断壁残垣。
  她没有试图抵挡。
  因为火焰无从抵挡。
  亦如眼前陈旧斑驳的建筑。
  一切对错、怨悔、不甘,一切凝滞并陈的死生爱憎,连同南方城市无边无际连绵不绝的季风雨。
  一切终将伴随这场大火灰飞烟灭。
  第59章
  云城几乎没有秋天。
  漫长暑夏横跨数月,占据一年过半天数。隐隐提示人们季节更迭的,是一场又一场不断形成、又不断削退的台风。
  天气预报新一轮热带气旋逼近,下沉气流制造闷热高温。午后无风无雨,静止不动的松柏树下,时闻将芍药置于墓碑前。
  天空发热,花瓣边缘被烘得微微蜷曲,她一言不发,耐心抚平。
  诸多影像悬浮。
  在明亮与昏暗的日子之间,她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又好似已经厌倦倾诉。最后还是俯身弓腰,将额头轻轻抵在冷硬的碑石上。
  “阿爸,妈妈。”
  她轻声低喃,腔调很轻,并未夹杂多余情绪,只有旁人难以窥见的亲密与淡淡委屈。
  仿佛她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不需思谋,不需惝恍,遇到任何波澜,都可无忧无虑地依靠在父母身旁。
  时闻四五岁的小时候,妈妈就生病了。
  时鹤林舍不得妻子长期待在医院疗养,花费甚巨,将诊疗设备和医护人员搬到家中。
  三楼朝南的房间。那扇双开门的金属把手,时闻还记得,自己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阿爸将她抱在臂弯里,不让她进去。哭得再厉害也不让。只捏一捏她婴儿肥的脸颊,耐心地拍哄,嘱咐她不要打扰妈妈休息。
  时闻自幼受宠,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否则后来她也不会随随便便背上小背包,塞进去几张钞票跟一碗草莓,就跟那个中文都不会讲几句的臭脸朋友lawrence一起离家出走。
  时鹤林谈生意迟归家的夜晚,时闻常常会央着女佣阿姨保密,把与她同岁的陪伴犬留在门口,独自偷溜进妈妈房间里。
  有时妈妈吃过药睡了,她就乖乖趴在床边守着,直到听见楼下传来引擎声,才急急忙忙拽着小熊玩偶,和小狗一起跑回自己卧室。
  有时妈妈醒着,精神不错,会勉强靠在床头看书。等时闻悄悄将门推开缝隙,一张肉乎乎的小脸探进来,她将书倒扣在床头柜的芍药旁边,微微笑着朝小女儿招一招手。时闻就扁嘴忍泪跑过去,不肯让妈妈弯腰抱,自己努力踮脚爬上床,依赖地伏进妈妈怀里。
  ——“忘记一个人,究竟是先忘记她/他的样子,还是先忘记她/他的声音?”
  在失怙的那个冷冬,十七岁的时闻,曾与霍决毫无依据地谈论过这个问题。
  霍决抱着她,替她擦眼泪,回答说是后者。
  彼时的她无从考究。
  如今的她再度有了切身体会,却又感到孰先孰后已经不再重要。
  她早已记不清妈妈的声音与面容了,许多幼时的记忆,都需要阿爸的字句叙述加以填补。但她仍记得妈妈身上植物枝桠般柔和而干燥的味道。五岁的自己,安睡在妈妈怀中,就像睡在水面一样飘飘荡荡。
  阿爸又是何时归家的呢?
  朦胧间听见父母低声交谈的声音,似疼惜,又似责备。时闻感觉自己像一片被摘离柄托的、稚嫩的叶,被阿爸叹息着抱离妈妈怀抱。
  不同温度的两个晚安吻先后落于她额头。
  她的阿贝贝小熊玩偶,由另一双柔软的手放入怀中。
  穿过那扇门的时候,时闻垂落的手擦过金属门把,又擦过小狗柔软的被毛。她感知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想要睁开眼睛,发出声音,哭闹,拒绝,挽留,却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小,退回婴孩蜷缩的姿态。
  阿爸抱着她走下楼梯,转过漫漫长廊,送她回她一个人的房间。
  没能停留很久,时鹤林为小女儿留下一盏微弱的夜灯,最后起身,关门,与妻子一起永远离开了她身边。
  时间像一面耀眼的湖泊。人在其中。一跨一丈远,一丈一飘飞。
  房间里的雨要落不落。
  空气湿漉漉的,伸出手,仿佛就能从空气中攥出无尽水分。
  可日光分明又这样亮,分明又像谁的目光炙烤着她,将砖石与草木都晒得灼灼发烫。
  为父母扫过墓,时闻低头继续往上走,手中拎着一株小小的小叶鹅掌柴。
  这是她养在新闻社工位的小盆栽,昨天收拾完东西,她特意摆在车里。格外朴素的赏叶灌木,气味像橄榄,几乎不开花。
  “不开花,你应该不会过敏。”
  这么轻声说着,她将鹅掌柴放到霍赟墓碑面前。
  肃穆岩白衬托孱弱绿意。时闻怔怔望着发了会儿呆,想起什么似的,又翻开托特包,将拍立得拿出来。
  取景,调整光圈,对着海的方向摁下快门。
  因怕遗忘更多,怕无法以言语传达,她从很早以前就养成了摄影的习惯。
  感光胶片层、卤化银晶粒、薄箔袋化学试剂,经过银盐迁移与染料滞留影响而成的影像,带有注定发生的化学反应。但宝丽莱相纸的构造并不特别标准化,工艺亦不稳定。在吐片过程中,某部分药水被挤到顶层,常常会出现感光乳胶散步不均匀的随机性。
  与上回不一样,时闻今日拍的这张,难得完美。
  耐心等待十分钟,遥远的天与海,在低保真感的相纸上呈现。蓝烫烫的光线,像小时候的夏天,蓝得融为一片。
  将相纸放在小叶鹅掌柴旁边,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风,也不怕这片蓝被吹散了去。
  她在父母墓前缄默,在霍赟墓前亦缄默,但二者情绪截然不同。静静停留不知多久,天色欲晚,她终于收拾思绪,沿着阶梯离开。
  有人拾级而上,与她擦肩而过。
  时闻走落几步,停下回头望。
  天空像块大理石,正在向另一种颜色缓慢变化,大地变得坚硬,涌起的绿浪不知是错觉抑或真实。
  时间像一片空阔的旷野。人在其中。一跨一丈远,一丈一飘飞。
  二十年。
  五年。
  她默数着日月,见证过往就这么沉甸甸地飘坠而去了。
  *
  赶在拥堵高峰期前,时闻驱车前往易觉,在新闻社楼下接到顾宁,两人单独到常常光顾的那间牛肉火锅店吃晚饭。
  时闻送的麦卡伦不适合、也舍不得在这种场合开。顾宁点了半打精酿白啤。时闻平时很少喝酒,更少喝啤酒,嫌苦,又胀气,但每次和顾宁出来都会陪着喝一两听,不扫她兴。
  火锅店生意旺,气氛热闹,食客和服务员来来去去。顾宁情绪高涨,完全不受刚刚与副总编叫板的事影响,一边摆出专业架势,严格按照秒数涮肉,一边八卦兮兮地跟时闻聊闲天,半句工作上的话都没提。
  没带小黄这愣头青一起,两人讲话更加肆意。
  她们大学同校同专业,又在同一所新闻社工作,朋友圈有相当部分重叠。顾宁消息灵,嘴巴毒,时闻听她蛐蛐一个共友渣男在泰国嫖到失联的传奇历险记听得一愣一愣的,筷子都没下几次。
  “之前失联一周了都,好不容易回来了,死活不说出什么事。但你一男的,人在泰国,出了事,沾上的大概率不是黄就是赌就是毒,还能有其他什么意外?他老婆这厢吧,为着孩子跟面子忍了,没闹大,就直接离婚分财产。但小三那边被他染了病,就上个月的事,两个人吵架发飙,女的直接拿刀把男的命根子嘎了,一气呵成往马桶一冲。”
  “——然后,你别急,然后最离谱的来了。这男的不仅没追究那女的法律责任,还跪着大哭,求她谅解。自曝在泰国失踪的那半个月,其实不是去招.嫖,而是约了一群白男国男在别墅里搞多人运动,他药被下猛了,被人直播拍片挂暗.网上卖钱,给他整怕了,所以才没脸回来,拖得一时是一时。现在事情到这份上,那啥不嘎都嘎了,反正接不回去,他索性把车房卖了做变性手术,整容隆胸抽脂一并来,剩下的钱给老婆孩子和小三小四分一分,他转行,多少年薪制片不干了,精准tag变性群体,投身网黄事业。”
  “……好难评。”时闻听得无语又猎奇,“这自适应能力未免也太强。不知该说他下半身没进化彻底,还是思想进化得太超前。”
  “反正他等着吧他就。实习时候我俩就不对付,我跟他前妻昨天见面还打招呼,他儿子跟我家妞妞还是幼儿园同学呢。他要么花250退国籍,我管不着,顶多闲着没事散播散播他整容前的丑照丑事。他要敢搞墙内微博擦边,墙外黑x卖价那套,我立马化身正义使者打爆网警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