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醒得太晚,正好早餐和午餐一起吃。
  博洛尼亚北非蛋,蔓越莓华夫饼,烟熏三文鱼沙拉,法式奶油蘑菇汤。厨房似乎相当了解时闻的口味,知道她起床第一顿不吃咸,准备的都是浓郁甜口的西式餐品。
  咖啡她要的是冰美式,结果端上来的却是巴旦木热拿铁。
  “这是先生吩咐的。”佣人毕恭毕敬解释,“先生说您胃不好,希望您早上少喝冷饮。”
  时闻起初还愣了愣,没立即反应过来。
  霍家的佣人保镖,时闻自幼接触得不少。无论是主宅那边的,还是亚港那边的,一律都称霍决为“少爷”。称“先生”的,好像还是第一次听。
  不过想想也合情理。
  霍铭虎因病隐退,霍决接了权柄,是毋庸置疑的新一任当家人。家族里说话有分量的,除去霍耀权,下一个就是他。如今年近而立,在自己屋宅里,确实也担得起这句“先生”了。
  南泊东吴万里船
  时闻一向不怎么为难人,没出声挑剔什么,指尖敲了敲微烫的杯沿,热拿铁也照喝。
  饱腹过后,佣人似是知道她不喜外人在眼前走动,皆默契退到附楼去。时闻从托特包里翻出笔电,一个人窝在东南角起居室,边收发邮件边吃草莓碗。
  因为昨日那个明目张胆的恐吓包裹,她没有去新闻社,但这并不妨碍她线上沟通工作。
  干新闻这一行的就是这样,各种各样的贿赂、威胁,遭受过太多,也处理过太多。应对经验都是有的。
  尤其是过去那些跑一线的调查记者前辈,为了职业理想所冒的风险更甚。你想要揭露些什么,就必然有人想要掩饰些什么。这之间力与力的博弈,存在许多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能够解决清楚的。
  付出与回报过于悬殊,这也是现今调查记者数量稀缺的原因之一。
  时闻所在的财经口,说危险,谈不上,说安稳,似乎又不那么符合事实。毕竟是与经济与钱权息息相关的信息平台,媒体引导的舆论力量可大可小,总会有人试图去捂记者的嘴,不想让新闻去影响股市的风向与民众的认知。
  这回这件事,新闻社那边也是循例报警处理,让时闻暂时居家办公。以为这是她近日针对周氏影业输出的观点太尖锐,所引来的警告信。
  其实不尽然。
  但时闻没多说什么,怕节外生枝。
  昨日那个闯入她家的东南亚男人,翻箱倒柜一顿砸,除了恫吓,同时亦在寻找某些信息。
  她的保险柜被撬,imac被摔,外接固态硬盘被拆,就连数码相机里的sd存储卡也被尽数掠走。
  所幸时闻谨慎,事先有所预见,没有在家存放任何相关证据。该同步的文件,也都与许安怡一式两份,同时分开保管。
  她和许安怡几乎不电联,平时只通过某个海外社交软件进行沟通。
  这样做有好有坏。好在可以最大限度保护彼此,避免受牵连。坏在有时信息来得不那么及时,有滞后性。
  譬如现在。
  时闻刚刚得知,那位上周突然失踪的关键证人——那位曾经为沈亚雷做过事,可以站出来证明他涉嫌贪污受贿、权色交易、故意杀人的前基层干部——昨天被人从桥上推下去,死了。
  所以许安怡那边的进度才会被硬生生卡住。
  对话框最新一则信息弹出:[我不会放弃,一定会尽快把另一个人找出来。你身在云城,于明面上最是危险。千万小心。千万保重。]
  时闻面色微凝,良久,回复了短短一行字,而后断开连接,熟练地删除软件。
  她在起居室敲键盘敲了整整一下午。期间有佣人过来添茶送甜品,她没怎么动,直到投入室内的日光渐渐从亮白色变成柑橘色,macbook电量告罄,才合上屏幕,起来伸了个懒腰。
  手机屏幕应声亮起。
  通知栏显示两则未读imessage。来自同一个号码。
  联系人标注,是一只立着耳朵、向前提步的小狗emoji。
  时闻的通讯录里,无论亲疏远近,都是规规整整一排姓氏加名字。这显然不是时闻自己设置的。是几个月前刚回云城,在凰阙意外碰面时,这个号码的主人擅作主张拿了她手机存进去的。
  不过时闻也没特意去删改就是了。
  霍决通不过她的微信验证,平时无聊只能发发短信。反正有什么重要事宜会直接来电,时闻实在很懒得点开去瞧,免得他看见已读,又变本加厉地更加无聊。
  离日落晚餐还早,她拎着笔电上楼找充电器。
  卧室里落地窗开着,夏日微风新鲜地涌入,将纯白窗纱吹拂成更柔软的形状。
  时闻将笔电放在床头柜上,和一枝馥郁芍药、几本精装书籍摆在一起。
  原本打算到影音室打发一会儿时间,结果盘腿坐在地毯上,鬼使神差地,就翻起垫在博尔赫斯下面的那本《精神现象学》来。
  光从外表判断,很难想象像霍决这样注重效率与利益的人,会花费相当一部分时间,去读这样一本厚重枯燥的古典哲学著作。
  然而事实上,霍决从小到大阅读不限类型,涉猎范围颇广。有时甚至能挑剔地点评几句她追捧的通俗小说。
  时闻起初也觉得出奇,后来有意无意翻到几篇论文和病例,才模模糊糊地感知到——
  他其实是在抱着隐隐藐视与不解的态度,通过阅读,去快速观察、辨别、模仿各种各样人的情绪与观点。并以此对照出一套普世价值观之下的所谓正常标准。最后将自己精心伪装的外壳,置于这个看似温良无害、实则岌岌可危的安全值内。
  这令时闻莫名想起了沙漠里的蛇蜕。
  假使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内心,比作一座枝繁叶茂的热带雨林。其间植物之蓊郁,动物之鲜活,皆由喜怒哀乐、惊恐厌怨等各色情绪滋养而生。
  那么像霍决那一类少数人,他们的内心则是一片空空如也、犷烈而贫瘠的荒漠。
  淡漠与冷戾是这类人的常态。
  出于生存与掌控的需求,他们需要冷静地融入由多数人构成的社会,实际上道德与精神却始终游离于外。对于他们而言,规则是可以被研读的,姿态是可以被模仿的,情感是可以被伪造的。
  所以时闻才会分不清真心假意,才会对霍决所表现出的偏执感到惶惑,才会逃避玻璃堆里掺杂的钻石。
  他的言行所指向的那个字,常常会蒙蔽她的感官与理智。有时甚至会令她恍惚错觉,自己其实是他某种程度上的情绪媒介与宣泄出口。他真正的喜怒、纯粹的爱憎、直接的感受,都是从她身上放大十倍百倍获取的。
  粗略地将手中的硬皮书翻过几页,有些页数的空白处还留有阅读者潦草的笔迹。多是简洁的重点划线,或是形单影只的问号。
  黑格尔的行文亦如印象中的冗长与乏味。
  在这位哲学家的观点里,爱和爱的欲望变成了承认的欲望和为了满足这种欲望而进行的生死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东西,即通向得到满足的智者的历史。
  时闻浸在冷气里,耐心地读了半小时自己从前绝不感兴趣的内容,而后把书签夹回去,不着痕迹地放回原处。
  拉开底下的抽屉,更像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行为。
  昨晚情绪起伏,没敢细看,只匆匆扫过一眼就关上了。留待今日,稍稍积攒些许勇气,才能允许自己重新将这道缝隙敞开。
  那只餐厅赠送的毛毡小北极熊,仍旧乖巧地趴在一沓登机牌上。
  挪威是美食荒漠,时闻当然还记得那家口味不错的餐厅。palegg。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她和霍决去过两次,也收到过两次小熊赠品。
  第一次,是她刚刚成年。特罗姆瑟是北极邮轮之旅的最后一站,他们着急去机场,结帐时她从侍应生手中接过,随手塞进行李里,后面想不起来怎么就不见了。
  第二次,是自驾去罗弗敦群岛前,途径歇息。霍决把小熊挂在后视镜上,摇摇晃晃地陪了他们一路,最后离开时,他把它藏在羽绒服的内侧口袋里。
  而今,palegg跨越半个地球开到了云城南山。
  霍决还找借口邀请她去过一次。
  时闻不确定国内分店是否也有赠送小熊挂饰的活动。她希望有。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抽屉深处会另外放着五只一模一样的小熊。
  时闻沉默地将玩偶逐一拿起,仔仔细细地看,若有所思地摸一摸脑袋,又放下,一只只排列整齐。
  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旁边那沓薄薄的登机牌。
  总共五张。
  从亚港飞特罗姆瑟,在法兰克福经停,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航程。只有去程,没有返程。起飞时间从今年往前推,一年一张。
  霍家的富贵程度在整个华南都排得上号。霍决早在返回国内,正式接触集团生意的那一年,就已经拥有了可供自行支配的私人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