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就这么随便几句,把人垂头丧气地打发走了。
  她敛了表情,定了定神,接着把页面打开的文件翻完。随后拆开一板黑巧,拿员工卡到隔间刷打印权限,一边补充糖分一边抱着手臂等机器嗡嗡吐纸。
  边缘锋利的a4纸一张叠一张,上面标准宋体字横竖规整,全是与周氏影业相关的资料。
  方才同小黄讲的,并非夸大事实。
  周氏影业财务的亏损来自方方面面,当下已然陷入严重的债务危机。
  据内部人士透露,因资金链断裂,集团所有重要项目现已全面停摆。原本备受期待、承担资金回流任务的暑期大作,在等待排片过程中也被临时撤档,可谓雪上加霜。
  此外,一位曾经合作数次的国际名导,通过媒体公开宣布不会再让周氏发行任何一部她的新作。言论一出,股价狂跌。
  诸多业内人士判断,为求自救,周氏未来可能会公开招募重整投资人。但影视企业不同于实业、互联网公司或金融机构,它过分依赖项目,天然地具有一种偶然性与脆弱性。翻开影视企业的财务报表,可以看见资产项多是无形资产,是创意,是版权,是人。
  这样的企业在国内外大大小小千千万。建立起来不易,摧毁却只需一瞬。可替代性太高,不具备多少重整价值与重整可能性。
  而将事态往更坏方向推动的,是舆论。
  周氏影业纵容旗下高管艺人性侵犯、性贿赂的行为,不论最终在法律上如何判定,在公众讨论的层面上,已然板上钉钉。
  与娱乐圈相关的内容,总是能在社交平台上闹得轰轰烈烈。这也是时闻和许安怡选择从周氏切入的原因。你要利用大众的声音,就必须抛出大众感兴趣的话题,提供讨论与关注的温床。
  而在自身存亡不受影响的前提之下,大众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军事,亦也不关心科学或经济。
  大众关心娱乐。
  本身就漏洞百出的周氏影业,是她们滚动舆论、撕开缺口最好的工具。
  相较而言,看似被无辜牵扯入局的沈氏,情况要乐观许多。
  虽然有那份高风险ipo对赌协议压在头上,近期亦出现被强制执行、频频减持套现等危险信号。但沈氏毕竟规模更大、架构更稳固,有实实在在的产品与生产线,项目又牵扯到诸多有实力的投资方、合作方,纵是天大的丑闻落下来,也能硬撑几年。
  时闻不急。
  她也并非要沈氏一朝一夕坍塌,她只要沈夷吾最终付出应有的代价。
  打印机长长“嘀——”一声,停止吐纸。时闻将文件拢起,回工位简单收拾东西,看了看窗外天气,拎包走人。
  电梯门开,正好撞见去楼下咖啡厅回来的小黄。
  小黄一脸惊讶,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给你带了蔓越莓可颂。姐你今天不是没采访行程吗,这是去哪儿?”
  “又是玩小游戏签到90天换购的?”
  “什么,真金白银买的!二十块一个!”
  “哇,大出血。不过我看我是没那福气能蹭上黄总请客了,您自己啃了吧。”时闻把他赶出电梯轿厢,随意摆摆手,“回头给你推个首饰品牌,好好弄图,别瞎琢磨了。”
  离了公司大厦,霜灰色云层翻涌,天空蓦地变了颜色。
  一路向北,时阴时雨,那片湿漉漉的云一直追着淋到郊区。泥土草木泛出腥味,被海风挟着一阵阵地吹。
  恰逢墓园有葬礼。停车场满了一半,时闻泊在一排参天的松树下,撑一把透明雨伞,抱起副驾的白芍药往山上走。
  新葬的墓碑立在时鹤林夫妇西南方向。逝者是个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尚且轻飘飘的年纪。好可惜。围在墓前的家属不多,灰白发比黑发多,啜泣声细细融进雨里。
  印象中的葬礼,总是伴随着阴翳、雨水与空虚的缅想。
  时闻从阶梯经过,匆匆扫过一眼,就低头敛眉,不再看。
  芍药放在父母墓前,她持伞静立,听着底下如潮水回溯的呜咽,心中默念几句话,没有诉诸于口。随后俯身弓腰,犹如印证某种承诺,将额头贴在洇湿的花岗岩上。
  良久,敛下思绪继续往上走。
  南坡无人,拎着裙摆一阶阶爬上来,霍赟的墓还是那么孤伶伶地立在那儿。时闻翻开手袋,拿出一台宝丽莱,按下快门,摄取一片灰扑扑的海。
  天太暗了,感光和色彩都很差,再用心的构图也难挽救。但她还是耐心等待显影,将相纸放在霍赟名字前。
  “你也知道,云城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道歉,“下次天晴,再给你补一张漂亮的。”
  又默默待了片刻,倏忽听见脚步踩碎水洼的动静,她应声回头。
  蒙蒙雨里一把泛青的伞,伞下一个不苟言笑的高大保镖,恭恭敬敬护着一位年近五十的贵妇人。穿素色丝绸衣衫,身材皮肤皆保养得宜,细挑凤眼藏在墨镜后,一脸冷傲地打量着时闻。
  时闻很快反应过来,站直身,颔了颔首,“珺姨。”
  李业珺没回这个礼,连形式性的微笑都没有,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
  她径自走到霍赟墓前,垂眸扫过摆在汉白玉碑石前的相纸,将手里拎的一束马蹄莲压在上面。
  “有心。难为你还记着赟儿。”
  李业珺的声线亦如其人,不亲近,也不圆润。像一把凿石的利斧,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随时不知要劈落何处、劈向何人。
  时闻自小在那种养尊处优的环境长大,分得清客套恭维,自然也听得出明褒暗贬。她没回这句话。对于李业珺其人,恨不恨的,谈不上,但总归没多少敬重,也没什么打交道的必要,她点了点下巴就告辞要走。
  去路却被那位保镖挡住了。
  明明下着雨,李业珺仍掏出一方纯白丝绢,一丝不苟地擦着霍赟的碑,仿佛在清拭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动作很慢,又很细致。墨镜摘了,跟鸵鸟皮手袋一起随意放在地上,露出整张苍白的脸。
  到了一定年纪之后,美与气质都是需要钱来堆砌与维持的。这一点在李业珺身上诠释得淋漓尽致。是以旁人需要格外花许多时间细看,才能看穿她身上那股疲惫倦怠的神态。
  她似乎也知道时闻在观察她,腻白手指搭在霍赟名字上,一边摩挲着,一边冷淡发问:“回来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时闻如实答。
  李业珺点点头,问了,又不甚在意答案,只不紧不慢接着手中动作,“折过三房的势头。把我踢出董事会。弄得霍铭虎半生不死没几年好活。那个贱种就又有时间重新同你厮混在一起了?”
  时闻早有预料不会听见什么好话,神色淡淡的,没作任何反应。
  “我早就同赟儿说过,你配不上他那样的喜欢。”李业珺丢下那方丝绢,又拿那种携厌带怨、瞵视缺口的目光觑她,“他才走了多久,魂魄都尚未安定,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
  “我知道珺姨挂念阿赟。”时闻面不改色,语气软,姿态却韧得折不断,“但倘若您只是为了说这些,那恕我不能奉陪。”
  “你倒理直气壮。”李业珺定定凝视她,“从来新人胜旧人。我不怪你。只是警告你一句,莫要将那些腌臜事拿到赟儿面前来讲,扰了他清净。”
  腌臜得过你和沈夷吾么?
  时闻下意识想要反唇相讥。
  下一秒又思及这是在霍赟墓前。对方还是沉浸在丧子之痛的妇人。有恩有怨,都不急于此时此地解决。末了轻叹口气,还是将尖酸刻薄的难听话忍了下来。
  “珺姨对我有成见,我解释多余,也不需求所谓的谅解。只是我从未有过谋害诓骗阿赟的心。信不信由您。”
  李业珺面容瘦削而刻薄,微微眯着眼睛,掷来的视线仿佛有千斤重。
  看在霍赟的份上,时闻以往对她总是温顺、甚或可以说是刻意无视的。少有像这样辩驳的时刻。
  李业珺目光挑剔,静静将她瞧了半晌,意外地没有多说什么,只冷冰冰地吩咐,“下礼拜三,旧历廿五。我要为赟儿办场法事。你空个时间,到济海堂一趟。”
  济海堂是霍氏旧宅。霍决纵是掌了权,也甚少回去。霍铭虎不知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养病等死。如今只有李业珺一个人守在那里。
  时闻与她对视半晌,没有说好或不好。只上前几步,将墓前那束马蹄莲拨到一边,拾起底下浸水变色的相纸,抹去水渍,收进口袋里。
  “这么一场场法事轮番做下来,究竟是要安他的魂,还是定您的魄?”她语气平平,听不出多少嘲讽意味,“阿赟花粉过敏,生前见了花就皱眉。这么多年了,您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这么不轻不重留下一句,转身即走。
  雨渐渐停歇在回程的路上。
  时闻的越野沾了一路山野的泥泞,不好这么进市区,索性沿途找了个地方洗车。结果洗完车出来,临近傍晚的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