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沙洲旁边有一座人造江心岛,是一个底价过亿的老牌富豪小区。
  距离有些远,其实看不太清。但熟悉的人可以自行往模糊的轮廓里填充细节。
  临江朝南,左数第三幢,庭院门前栽着一棵辟邪镇宅的罗汉古松。
  时闻远眺,沉吟半晌,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纠正他,“以前的家。”
  “以后也是。”霍决淡淡道,“我买回来了。”
  心脏像被点燃的烟蒂烫了一下。短促的闪痛过后,时闻肩膀微微往下沉,眼神仍可称得上平静,“那是你,跟我没关系。”
  “你生日快到了。”
  “我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
  “那从今年重新开始过。”霍决看似绅士地替她规划,态度却不由分说,“除了这个,还想要什么?”
  霍决有一张令人轻易恋慕的英俊面庞。古典雕塑般的眉弓与鼻梁,刻凿出深邃难言的目光。
  犹如恩底弥翁对月亮的凝眸,轻轻一睐,四肢百骸都被爱意淹没。
  又如神祇注视祂的创造物,全然只为掌控,只为满足本能的欲.念。
  来去多年,不知令多少人误解。
  时闻早已惯了似的,静静望他,“怎么,要我提前向你许愿?”
  “试试看。”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重的助人情结?”思及他曾经说过的话,时闻微微有些讽刺,“又想做我的主,替我做决定?”
  霍决全然接受她的恶意,定定看着她,低头很轻地吻她留有冰淇淋与烟草味道的嘴唇。
  “不敢。小狗讨主人开心罢了。”
  时闻没有躲,像是有了一点兴趣,“我要什么都能实现?”
  “理论上是。”霍决礼貌而清晰地划分出禁区,“但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线。”
  时闻二十岁那年的生日。
  就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片夜空下,她噙着泪告诉他,自己要跟霍赟一起离开云城。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向霍决许愿。
  因为他承诺过,在她生日这一天,不论她要求什么,他都一定会答应。
  所以她要他永远,永远都不许去找她。
  像丢掉一条狗一样丢掉他。
  ……
  记忆浮光掠影般涌来。时闻心里空荡荡的,不觉得他对自己有多好,也不觉得自己对他有多坏。
  她还被他按着后颈,就呢喃着提出:“如果我希望你别再做多余的事呢?”
  “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说好听话?”霍决静了片刻,轻声道,“你在霍赟面前也这样?”
  “那你呢,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不要自找无趣?明明每次提起他,自己都要生气,为什么偏偏还要提?”
  霍决终于离开她些许,神色晦涩不明,“大概是想让你愧疚。”
  “不怎么管用。”时闻诚实道,“我反而只会对他更愧疚。”
  她的目光像白蔷薇的软刺。这是她天生不可舍弃的一部分。无论是采撷还是抚摸,掌心都会扎刺。
  “我不在乎。”霍决喉结轻轻浮动,放弃了继续争辩。
  “反正最后在你身边的,是我。”
  *
  亚热带城市的夏夜漫漫,季风吹得难以捉摸。
  短短一瞬,骤晴骤阴。夜雨急落,惊得山中鸟飞虫散,游人避也避不过。
  绿荫掩映的隐蔽处,孤零零泊着一辆黑色的车。
  车厢封闭、郁热、潮湿。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犹如唯一一只可在暴风雨中渡人的舟。
  血液滚烫地从心脏泵送。皮肤燃起浇不灭的火,又苦,又浓烈。令她忍不住泪意往始作俑者肩上踹一脚,色厉内荏地斥责:“……不许这么重!”
  霍决目光灼亮,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腱子肉,踢也踢不动。手如镣铐沉沉捏痛她脚踝,冷酷回道:“只有很重,或者没有。”
  他的手上青筋突起,像树的脉络。捂住她口鼻,遮蔽她呼吸,又源源不绝向她输送氧气,支撑她的躯壳与魂灵。
  那串白奇楠念珠随着轻抚的动作向后退,时闻不愿出声,干脆一口咬住他手腕处的刺青。
  胃里蝴蝶飞舞。
  西装垫在身下,花被压烂了。
  她茫然揪他短发。
  灰色雨滴砸在透明的全景天窗上,外面风雨琳琅,亦将车里的人湿淋淋浇透。
  最后一道闪电劈落,白光炸裂,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不容拒绝地圈到她左腕上。
  随之而来的是掌心的热,与一记绵长的吻。
  时闻轻微失焦地抬眼望。
  翠蕴琛宝,绝代风华。
  ——是当年定下婚约,时家收下的那枚翡翠玉镯。
  霍决不知从哪里将它寻了回来。
  宽大的右手攥紧她,犹如攥着一枚鸟雀脆弱的心脏。念珠与玉镯敲在一处,发出低沉的鸣音。
  “问我。”他嗓音沙哑,高挺的鼻尖带着暧昧的水渍,蹭在她腮颊上。
  时闻低低抽.气,脑子转得很慢,接收与反应都迟钝。
  问什么。
  问了,又有几句真话。
  心里有刺,就算得到答案,也终究会疑心揣测。
  “……不想。”她困倦地别开脸,话都懒说。
  “那就随便讲些敷衍我的废话。”
  霍决细细密密吻她的脸,嗅她的气息,以一种令人战栗的虔诚向她攫取,又居高临下地向她乞求,“说你想我。讨厌我。恨我也好。bb,不要不理我,跟我说说话。”
  仿若吸了一朵乌云入肺,满满涨涨,在胸腔里急急化雨漫溢。
  分明有什么要说的。这一幕,这一刻。
  ——“你利用我。”
  她本能地想要离得远远的,又无可避免地想要控诉。
  ——“你反复无常。”
  ——“扔掉了,又想捡起来。”
  ——“你冷血。”
  ——“模仿别人的爱。”
  ——“假装在乎。假装不在乎。”
  ——“你将人当作可供实验的动物。”
  她分明知道他在伪装。
  知道他没有自责、愧歉,没有道德感,也不受情感的支配。
  她知道他一切行为都是受利益与权力驱使。知道他对自己的占有,是受到荷尔蒙、费洛蒙以及催产素影响所造成的爱的假象。
  她知道他是一个生病的暴.徒。
  但时闻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苦涩地在唇齿间咀嚼吐出他的名字。
  “霍决。”
  她指骨发白用力撑在他肩上,不知是要抱紧,还是要推开,“……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雷声远而虚无。
  霍决在闪电的间隙里久久注视着她,表情很驯服,又隐隐带着不受控制的邪气。他将脸靠在她肩膀上,将她嵌进怀里,与她抱得密不可分。
  仿佛他们本应如此。
  本来如此。
  “你丢掉的,我会一样一样帮你找回来。”
  他的叹息沉沉,透过胸腔与骨头传过来,震得她耳指尖都发麻。
  就像五岁时,他们一起手牵手去到城市边缘的黑沙滩看日落。他分明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他还是这样对她说:
  ——“it’stimetocallitadayandheadhome.”
  “带你回家,好不好?”
  *
  这是一道注定无法补缺的填空题。
  时闻终究还是没有说“好”。
  夜晚结束,她还是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公寓里。
  雨反反复复下了又停,舆论持续发酵,时闻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信息,继续耐心地等。
  那天霍决来找她,她说在“等人”,并非随口搪塞。
  一周后,她终于在一场装置艺术展上,等到了沈歌。
  展馆坐落于港口文化创意园,一座澄澈通透的玻璃建筑,是沈歌名下的产业。
  工作日人流不多,时闻按时赴约,被引入建筑深处。
  白色与阳光消弭了区域与区域之间的阻碍,事实证明,只是视觉如此。
  她走过一道外表瞧不出端倪的安检门,仪器报警般滴滴作响。
  沈歌淡妆素衣,站在一幅画底下看她,向她微笑致意,“抱歉,以防万一。”
  是防备她监听偷录。
  “理解。”时闻十分配合,将随身的双肩包、手机等物件都放到一边,耳环配饰也一并摘下,安然无恙过了第二道检查。
  沈歌款款步向前,请她落座,和气道:“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时闻假模假式客气一笑。
  沈歌是沈夷吾与第一任亡妻所生,长相端方,气质稳重,年长沈钊近十岁。
  与沈钊这种资质不上不下、被硬拱上去的混子不同。沈歌在生意场上精明强干,颇有手腕,只是碍于沈夷吾男尊女卑的旧观念,能力不怎么受重视。
  “越来越漂亮了。”她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对待时闻像对邻家妹妹般,态度自然友好,“怪不得周烨寅那小子对你念念不忘,在你身上吃了亏,被lawrence教训了那么惨一顿,也不敢跟家里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