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人赞他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也有人贬他心狠手辣不顾情谊。
  毕竟梁隆汇与霍铭虎是同窗旧友,于公于私都过从甚密。而梁氏千金不止一次向霍决公开示好,更有花边新闻称他们早已确定婚约。
  时闻无意探听更多,后退几步,打算装作从没来过。
  只是走出好几米远,仍然可以清晰地听见霍决的声音。
  “…世伯系长辈,点呶我都啱。只不过讲到设局陷害,咁严重嘅罪名,我就真系担当唔起。听闻前两日alex过澳门输蚀唔少钱,而家仲未返到屋企。世伯一把年纪,周围帮个仔执首尾咁频扑,都系要好好保重身体先至嘚。”
  […世伯是长辈,怎么教训我都对。只不过讲到设局陷害,这么严重的罪名,我就真是担当不起。听说前两天alex在澳门赌输不少钱,现在还没能回家。世伯一把年纪,四处帮儿子收拾烂摊子这么辛苦,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行。]
  听多错多,有些事情知道了只会平白惹麻烦,时闻埋头走路,打算快速穿过湖面到白塔那边去。
  没留神,倏忽被一阵风抓住,撞入暗里覆影一双眼。
  藏经阁是四方建筑,面积不大,道路横竖连通。霍决不知什么时候察觉到她来,硬生生绕了半圈来堵她。
  时闻难掩错愕,很快回过神来摆摆手,表示自己无意偷听,马上就走。
  霍决偏不让道,高高堵在面前,神情玩味地低头瞧她。一手拿着手机,与梁隆汇的交谈变得越发直截了当。
  “…既然世伯明白我嘅意思,咁就无谓再嘥时间。我今晚会返云城,廿四小时,静候世伯嘅好消息。再迟,就请恕霍氏无能为力了。”
  […既然世伯明白我的意思,那就不必再浪费时间。我今晚会回云城,二十四小时,静候世伯的好消息。再迟,就请恕霍氏无能为力了。]
  留下一句彬彬有礼的威胁,便直接挂断了通话。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风不算猛烈,却吹得门窗沙沙作响。
  霍决收起手机,拉着时闻的胳膊,将她带到室内避风处。
  他身量颀长,比时闻高出许多,靠得近了,淡淡的烟草味不可避免地笼在她身上。
  时闻皮肤白,也薄,在道场待太久,脸都闷红了。
  霍决凑近了瞧她粉扑扑的面颊,低声问:“结束了?”
  时闻挣脱他的手,后退一步,有些紧绷地抿了抿唇,“还没。”
  她右眼下有一枚泪痣。
  小小的。理应引不起多少注意。可实际上一见她的脸,就不可能略过这滴泪。
  霍决垂着视线看她,装模作样抬了抬手作投降状,也跟着后退一步,将彼此距离拉得更开。
  逗弄小动物似的,问:“专程出来偷听?”
  时闻无语,习惯使然,下意识辩驳一句,“是你大庭广众霸凌我耳朵。”
  霍决并不强词夺理,低低地笑了出来,“好吧。”
  一幅从善如流马上就要诚挚道歉的态度。
  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时闻有些不自在,只好勉强找补,“……没故意要听,你谈事情,还是该找个隐秘点的地方。”
  霍决懒散倚在檐柱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打火机,格外低调的纯黑电光漆设计,开合声清脆又干净。
  大概是烟瘾犯了。
  他尚存最后一丝对佛门清净地的敬畏,没有把烟盒也一并摸出来,似乎只是习惯性随手把玩着,告诉她:“有人守着,别人过不来。”
  怎么过不来?
  时闻腹诽心谤,自己一路溜达着就过来了,也不见有人拦。
  要真拦了下来,也不至于现在这么不尴不尬地独处。
  “远远就看见你了。”霍决微微抬了抬下颌,“边走路边发呆,坏习惯这么多年改不掉?”
  他语气很轻,也没什么捉弄的意味,听得时闻微微一愣。
  后知后觉抬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其实藏经阁附近每隔一段距离就守着一个保镖。
  她之所以畅行无阻,显然是经过特别应允。
  “免费送你个新闻素材。”霍决不以为意地笑,“不用谢,时记者。”
  然而事实上,时闻并不多希望得到这份优待。
  “这么关照旧同学?”
  她面不改色,客客气气抿着唇角,“心领了,可惜我不在财经口。”
  “况且来安城这么多年,粤语都忘得差不多了,刚刚也没听明白几句,想蹭独家报道也没那个能力。”
  霍决把玩打火机的动作没停,再撩起眼皮,眼神却一下晦暗许多。
  他眉弓高,鼻梁也高,有浓密而漂亮的下睫毛,认真盯着人看时,有种难以言喻的锋利与冷冽。
  咔哒。
  指尖拨出一簇微暗火焰,照在两人中间。
  “是吗。”霍决意味不明地咀嚼着那两个字,“——忘了。”
  时闻咬了咬颊边软肉,没动,也没作声。
  霍决并未敛起笑意,眼底的寒光却阴恻恻的。犹如一尾蟒蛇,悄无声息地缠裹住眼前人。
  “我倒记得清楚。”
  他好眉好貌,声音低得令人有些发怵。
  “我学的第一句粤语,还是嫂嫂你教的呢。”
  话讲得语焉不详,还故意将那个称呼翻出来,一字一顿碾碎了说。
  时闻很轻地撇开视线,模棱两可,“你现在说得比我地道多了。”
  她明显回避,嫌麻烦。
  那种敷衍人的腔调从小到大没变过。
  霍决几乎是下一秒就收了表情,剥掉那层虚与委蛇的笑意,周身凛冽都要凝成实质。
  后面没有路,时闻想绕过他身侧走,不忘颔首,“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被他拽着胳膊拉回来。
  “这么多年不见。”他眼里满是讥诮,“聊两句都不愿意?旧同学。”
  他们能有什么好聊?
  无非是含沙射影讽刺来回,面上还要假惺惺不戳破。
  临近黄昏的天色越发暗下来,乌云聚拢,风卷着雪扑进怀里。
  时闻与他无言僵持,也不抬头,只一动不动望向不远处冰封的湖泊。
  湖边拈花的白菩萨身上落了雪。石刻的手臂上栖息着几只玄墨色的鸦,微弱而突兀,忍着这凄寒的风雪久不归巢。衬得这白与白之间,也有纯不纯粹之分。
  时闻看得出了神,心不在焉地想:
  其实她躲他有理。
  他坏脾气也有理。
  但也就这一时。
  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的交集早已不剩多少,等今天事情结束,往后更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记挂着从前那些龃龉做什么呢,硬撑着场面更难堪,倒不如顺其自然了。
  这么鸵鸟埋沙地安慰着自己,时闻很快调整好心态。
  她挣脱他的手,按亮手机递过去,平声道:“把顾秘书的联系方式给我。”
  “怎么?”霍决仍是一瞬不瞬看她,皮笑肉不笑,“换了口味,看上我秘书了?”
  时闻强忍着剜他一眼的冲动,“……我找我车。”
  她姿态仍是戒备,话语也冷淡,对待他的态度却微妙地发生了些变化。
  霍决默了半晌,没再装那若无其事的笑,翻出自己手机,煞有介事地滑起屏幕来。
  不知在看什么,也没见他打字,手指随便滑了几下,就又抬起头,面无表情通知她:“送修了。”
  “什么?”时闻诧异皱眉。
  “你车。”霍决说,“送修了。”
  送什么修?不就陷个坑,拖出来不就完了。她还以为以他秘书的办事效率,这会儿自己的车已经安安稳稳停在白塔寺门前了。
  “说是发动机故障。”霍决简短一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等修好了,让人给你开回去。”
  “等一下。”时闻还不肯接受这倒霉现实,“到底是怎么个故障法?我刚才一路开过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又不是修车的,我怎么知道。”
  不故意端着那副温文尔雅的假象时,霍决很明显就透出那股天生的不耐烦来,眼睛也撇开,不肯看她。
  “刚才没下雪,你都能侧滑撞出去,现在下雪路况更差,你那车怎么开?”
  “刚才那是意外!为了躲过路的兔子迫不得已踩了急刹才滑出去的。”
  时闻分外不满,表面维持的客气都不剩几分,“我驾驶技术好得很,这么多年雪季都开过来了,少瞧不起人。”
  霍决“哦”一声,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今天看来是没机会看你秀技术了。”
  时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聊,直接从他身边挤过去,打算抓紧回道场。
  霍决身高腿长,几步跨到她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拦她,“天快黑了,我送你。”
  “不用。”时闻忍着脾气,“我找陈叔借辆车。”
  霍决嗤笑一声,“他们在里面搞封建迷信,一时半会儿弄不完,哪有空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