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水云之色,像极了那些行吟诗人笔下的共蔚蓝与一青螺。
  人在自然对眼睛的冲击力之中,就容易忘却许多,渺小衬托这宽广世界,终于成为天地蜉蝣,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滴水。
  站在这里时,江萌觉得早上的数学课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恍如隔世,不外如是。
  走在前面的陈迹舟也停下脚步,他往前远眺,似乎也在花时间驻足观赏暮霭沉沉的美景。
  江萌说:“不是带我去银河吗?”
  他说:“这就是银河的入口。”
  码头上的乌篷船靠岸。
  船夫是个小老头,在那问有没有人上船。
  这个地段已经偏离云州的市中心了,江萌看到的山丘其实在对岸的洲渚上。
  陈迹舟过去跟船夫交涉了一会儿。
  江萌跟上几步,便听见他在杀价。
  陈迹舟手揣兜里,侧身靠在桅杆上,虽然讲价,没什么低眉顺眼的姿态,倒是一副闲云散鹤的慵懒架势:“我这儿只有50,万一去了回不来,夜里也没轮渡,没准就饿死冻死在那小洲上。黄花闺女,黄花小伙,两个未成年,您要是忍心,就接着多赚这十块钱。”
  仍然是非常好用的道德绑架这一招,加上这副你爱载不载、不载我走的洒脱语气,让船夫深吸一口气,他摆摆手:“行行,50就50。”
  陈迹舟满意一笑,看向江萌,招一下手:“上吧。”
  江萌踩上甲板,往船里头走,又回头看看跟过来的陈迹舟,小声地问:“你不是还有两百多吗?”
  陈迹舟扶着船檐,躬身进来,声线低沉,对她的一只耳朵说:“是不是奸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狡黠又不屑道:“早就打听过了,敲诈小孩呢。”
  江萌笑:“好精啊你。”
  陈迹舟在她旁边坐下,散漫的长腿一抻,就把小小的乌篷船船舱占
  了个大半,他敲一敲旁边这颗略显榆木的脑袋,“这可是在外面混必不可少的本事,学着点儿啊。”
  江萌超配合地点头:“那你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陈迹舟偏眸看她,双眸含笑,在蓝色夜幕中尤其迷人:“太多了,我慢慢教你。”
  船夫一边划桨,一边在跟他们讲解,前面的这个小洲叫云渚,是云州下属的一个小镇,镇上有人居住,还有不少村落,因为地貌特别,现在已经发展出来许多景区了。
  他又讲到,云渚在古代就是银河的意思,江萌这才恍然,原来此银河非彼银河。
  陈迹舟淡笑,“是不是没骗你?”
  江萌想打他。
  水面在视野里变得很低,因船身下陷,江萌像坐在水中飘摇。四山沉烟,星月在水。她一伸手,凉丝丝的江水从指尖划走。
  江上有点雾气,显得只有他们这一艘船在往前。
  孤独的同义词是宁静,在陈迹舟的身边,她不觉得孤独,只觉得宁静,美好。
  这个地方,只有他们穿着平江的校服。
  只有他们最年轻。
  只有他们在江面上漂流,四下荒芜到,像是他们本就从这里诞生,又从这里被流放。
  纷纷扰扰都再与她无关。
  全世界只剩下身边的少年,与她同根同源。
  陈迹舟坐姿随性,在陌生环境里他也能恰如其分保持住最松弛自如的一面,问她:“好玩吗?”
  “嗯。”江萌笑意淡淡,“这里好美,像课文里那个桃花源的入口。”
  这样很温淡却很满足的笑容,才是她最真情的流露。
  陈迹舟突然想到什么,走到船头去跟船夫说了两句悄悄话。
  随后两人就聊上了。
  溯溪而下的乌篷船上,他蹲在船头,跟船夫聊了很久的天。陈迹舟还是那么八面玲珑,跟什么人都能聊。
  江萌兴致缺缺,托着下巴:“还是没有什么流浪的感觉。”
  他坐在船头晚风里,面容温和,不以为意又大言不惭地笑:“说明太舒坦了,有我在,你一点苦也吃不上。你就是电视上那些跟在大侠身边行走江湖的女一号,跟着我混,你也算是跟对人了,我可是陈逍遥啊。”
  她被他逗乐了:“嗯,有你在就很安心。”
  不过,安心是因为太舒坦了吗?或许真相是,她拥有好多好多的安全感。
  江萌静静坐了一会儿,等陈迹舟再回到船舱,她托着脸,轻声地说起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她决定封锁的秘密,又决定主动向好朋友翻开这一面:“你爸妈要是再生个孩子,你会难过吗?”
  陈迹舟沉默地看着她,看她脸上持续很久的那一点灰扑扑的懊丧。
  “你想听真话吗?”他说。
  “当然了。”
  他给出一个非常陈迹舟式的回答:“高兴还来不及,多个人替我挨板子,我妈也不用成天旁敲侧击劝我走仕途了,人生进入终极自由。”
  看他说话的样子,特别认真。脸上写着一行字:大爷我终于可以快乐地行走江湖了。
  江萌笑了:“真的不难过吗?难道你不会觉得……自己变得很多余?”
  她说完就低了头,没再去看他的表情。
  她又想,陈迹舟好像从来不和她说,父母对他的种种期待。
  但是,怎么会没有呢?
  他一定也背负了许多的压力。
  他只是不说。
  江萌转换了话题:“说真的,我很难想象你当领导的样子。”
  陈迹舟淡淡一哂:“还是你了解我,下次一起劝劝我妈,这和把我架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那你愿意听妈妈的话吗?”
  他挑眉道:“以你对我的了解,我难道是什么很守规矩的人吗?”
  他可太不是了。
  就凭现在这个大剌剌的坐姿,就一点儿也不像。
  陈迹舟说:“不知道别人图什么,反正我这人活着就是为了幸福,不是为了按部就班。我心里知足,每天吃咸菜馒头也很活。”
  “你不为你以后孩子考虑吗?”
  他忍不住笑,都聊到孩子了:“有条件就养孩子,没条件就不要,我一个人啃馒头就行。”
  “那你怎么还总是让我好好学习。”
  他说:“人都是背负眼光的,活在规则里也是你的权利。”
  再绕下去这话题就很深了。
  陈迹舟自知,虽然他成天自由散漫挺不亦乐乎的,但他这样的个性当然不好,会被普世的价值观判定成反面教材的那种严重不好。所以他不爱对别人进行一些观念上的指正,怎么能让别人变成他这样?
  “学点好的,别跟陈迹舟一样不学无术。”他及时打住,懒洋洋说,“下次去找谢琢探讨这个问题,他比我有远见,万一我把你带沟里去,你爸扒了我的皮。”
  江萌嘟哝:“可是你好像还挺光荣的。”
  陈迹舟笑了:“不过我有一点自信,搞钱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不至于真的去啃馒头。对我来说,考一百分不重要,对笨蛋来说,就不一定了。”
  他又点了点她的榆木脑袋。
  江萌把他的手挥走,她撇撇嘴,好似随意地一说:“我爸才不会扒了你的皮,他不在乎我的,反正我已经可有可无了。”
  船碰到岸上。
  将她心脏一震。
  陈迹舟把深处的话放回去,起了身,淡声说:“到了。”
  乌篷船抵达江心的沙洲,停在了山谷的入口。
  下了船后,陈迹舟往前走了一两步,他忽然又转身,整个人挡在江萌的面前,重复了刚才在地铁里的那句话:“你把眼睛闭上,我拉着你走。”
  他说什么,江萌就做什么。
  陈迹舟怕她放不下心,“还是你拉着我吧,这样你更有安全感。”
  “一样的,”她闭了眼睛,“我知道你不会放手。”
  他不再出声。
  两秒后,少年温暖有力的手掌将她的腕骨握住,很紧,但又不会让她觉得难受,只让江萌感受到足以前行而又不会被舍下的力量。
  他们走过一些杂草,窸窸窣窣的,踏上一段石子路,她甚至感觉到夜露沾身。
  好像是在走小路?
  旁边都是野草?
  在村子里吗?
  这儿应该没有灯。
  她的眼皮感受不到光亮。
  大概走了有五分钟,陈迹舟停下脚步。
  江萌也随之停下。
  “睁眼吧。”
  他松开她的手。
  江萌缓缓睁开眼。
  她正身处于一个青葱的湿地公园里,这里有溪流,树木,干净而广阔的夜空。
  漆黑的山谷里,成群的萤火虫在四下飞舞,有的照亮了浅浅的水流,有的栖息在灌木丛的叶片之中。
  在星星点点的光亮中,她怔愣了十秒钟。
  一阵清新的草木芳香随着夏夜的风扑面而来,让她霎时清醒,江萌的鼻头与眼角泛起一点点湿润,几乎是不受克制的生理反应,她感性到一旦深受触动,整个人都会变得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