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临睡前,她想起朱光的嘱托,看了眼星空之后关上了窗,门也照例锁上了。
  后半夜的时候,谢怀瑾坐在辞盈床边。
  他眼眸很淡地看着辞盈,手很轻地拂过少女身上的薄被,朱光传来的消息上写的一条条关于辞盈的事情在他脑中闪过。
  夫人今日淋了雨,生了风寒,嗓子变了声音。
  夫人今天喝了两次水,可能天气太热了,没有什么胃口。
  夫人在梦中念了一次公子的名字。
  夫人做了噩梦。
  夫人同李生今日讲了四十二句话。
  夫人今天因为巡抚家孩童的胡言笑了三次。
  夫人不是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开心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在梦中念了公子的名字,一次,在梦中念了二小姐的名字,七次,在梦中念了茹贞的名字,九次。
  夫人不开心。
  一直到天稍亮时,青年才离开。
  梦中的辞盈又唤着谁的名字,谢怀瑾没有听清,案几上摆着几卷书,他走过去借着微亮的天色看了看,多是些小儿启蒙的,他翻了翻,发现辞盈好像在编书。
  他回身看了辞盈一眼,坐在桌前,眼中浮现朱光没有记录下来的一些辞盈的日常。
  夜深时,少女俯身在书案前,将纸张揉了又展开,想了想将一部分东西划掉,沉思半晌后又写下来。
  窗户平日应当是不关的,内角有一层浅浅的灰,只有中间那一处很干净,应该是少女经常倚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或者看着远方。
  谢怀瑾用指尖擦了一下上面的灰尘,随后又用帕子将手指擦拭了一遍,他回身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少女,起身离开。
  墨愉问:“不直接带夫人回去吗?”
  破晓时分,天光黯淡,一切朦胧得恍若蒙了一层雨雾,青年一身素白的衣裳长身玉立于台阶上,白玉一般的手指清淡地拾起肩上的花,声音平淡:“墨愉,江南同长安可有哪里不同?”
  “无。”墨愉猜不透青年的意思。
  谢怀瑾本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轻声笑道:“茹贞将这里称为辞盈的自由之地,这些年江南的确躲过了许多祸乱,小时候素薇也常吵着要来江南,不过后来便不吵了。”
  墨愉无声补充道:“二小姐想来是因为当年夫人同卫然私奔被抓的地方就是江南。”
  谢怀瑾温声道:“让烛一和烛二回长安,漠北的人继续留着,将当年王家和苏家的事情派人传到宫中,让那位苏小姐明白她一直针对错了人。”
  “是。”墨愉从不质疑。
  哪怕谢怀瑾下的是一个这世间谁也不能理解的命令。
  苏家当年接连死了两位来自王家旁支的主母,自然不是巧合,当年的世家哪里有人手上是干净的,王家是,苏家是,谢家亦然。消息传入宫中,一心为母报仇的苏家小姐又要将长安闹翻了。
  “走吧。”青年脸上无波无澜,适才的笑意似是虚假的面具一般。
  【作者有话说】
  小小爆~
  第29章
  独断,傲慢,人们将之称其为上位者的通病。
  谢怀瑾年幼之时,父亲牵着他走入那方乌黑的祠堂,在一排又一排的牌位面前,他学着父亲敬香。
  父亲一一同他讲述谢家的百年,几代帝王,谢家先祖是如何驶起谢家这艘百年的大船,在王朝的兴衰中屹立着家族的繁荣。
  在父亲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长老们,他们拥有一样的姓氏,生着相似的脸,口中念着谢氏的繁荣,整齐地站成一排,像不远处供桌上一排又一排的牌位。
  长老们有一双乌黑的眼,干瘦的手交叠在衣袖前,在父亲带着他跪下上香之际,僵直地站在他们身后,直直凝视、打量着他。
  四岁时,他一首诗赋名满天下,谢家长公子的名号由此开始了其百年的延续。
  除开元承三年意外死于疫病的一位,谢家每一任长公子都是天才,就连早逝于元承三年的那一位,如若没有死于殿试前的话,也只差一点便能三元及第。
  父亲带他走向祠堂深处,那时谢怀瑾五岁。
  彼时长老们喜欢同他玩一种名为“兽论”的游戏,游戏分为两方,他为人欲,长老们为兽生,解释起来很麻烦,总归是策论一类的游戏。
  长老们会提前排兵布阵,他每次能询问长老们三个问题,随后有半个时辰布置好自己的棋。
  两方棋子厮杀的规则,输赢最后的判定,在游戏开始时谢怀瑾没有得到任何的提示,父亲对他说,这需要他一点一点探索。
  第一次,谢怀瑾试错,将三十九个棋子全部分散开,半日后父亲同他言:“人欲一子未存。”
  第二次,谢怀瑾收敛了一些锋芒,按照上一次的思路,重新变动,三日后父亲告诉他:“人欲一子未存。”
  那一年,谢怀瑾名满天下,他的荣耀成为来日谢家史书上光荣的一笔。诗文之余,他一共同长老们下了十二盘“兽论”。
  从一开始的惨败,到父亲宣布他败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后来的持中,他已经开始不需要再询问长老们问题便能够布置出对应的策略。
  一月一次,漫长的一年后,父亲同他说:“殊荷,你赢了。”
  那时父亲看着他,并没有笑。
  谢怀瑾得以见到了他手下的战场。
  一个眼睛乌黑的少年跪在他身前:“公子。”
  少年脸上被划了很长的一道伤痕,脖颈手腕处都是泛着血的乌紫,他的身后是皑皑的人骨和猛兽的尸首,远处的风泛来更远的湖的腥臭味。
  聪慧在有时成为利器。
  刺向心脏。
  化作谢怀瑾看向父亲的眼神。
  面前尸山血海的一切实在太像他玩乐了一年的“兽论”,他站在山坡上,问前方的父亲:“父亲,我赢了,‘人欲’剩几子。”
  “一子。”留给谢怀瑾的是父亲的背影,谢清正平淡地说着:“殊荷,当时我用了三年。”
  ......
  谢怀瑾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眼睛乌黑的少年默然走到他身侧:“请公子赐名。”
  天色幽暗,映在少年身上血如墨,低低的声音在山谷间响起:“墨愉,以后你就叫墨愉吧。”
  天色如墨,洒在谢怀瑾的脸上。
  后来,那个在山间渴盼望向父亲的幼童,长成了翩翩的少年。
  漫长的岁月中,他不再如幼时一般长久地浸泡那双写下无数人生死的手,随着身形抽条,落雪堆积,他像雪松一般缓缓地、缓缓地挺起了头,每走一步有簌簌的雪而落,化在灿烂的荣耀和名声中。
  他从未停下。
  长老们教给他“情爱”的第一课,是一个被抽的只剩下一团死|肉的婢女。
  婢女试图引诱他,被长老的人发觉后,带去了刑房。他得了消息赶去的时候就只见了杖椅上瘫软的一团,婢女张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疼痛从滋裂的眼眶中溢出来,血和肉混着,谢怀瑾闭上了眼。
  他淡淡开口:“她并未做什么。”
  倒不是为这婢女开脱,写一首情诗,送几个眼神,不至于将人打成这般,命和体面一样都没剩,他解下身上的雪衣,躬身给婢女盖了上前,让下人好生安葬。
  长老们盛怒,认为他被一婢女引诱了,谢家长公子如何能如此妇人之仁。
  谢怀瑾只让墨愉好生安置婢女的家人,替他致歉。
  墨愉蹙眉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却只是淡着眉眼让他离开,墨愉咬牙抱起女婢的尸骨,或者说那就是一团软肉。
  一身雪衣的少年淡然转身,跪下:“殊荷愿受罚。”
  一鞭又一鞭,少年闭着眼,血顺着唇角淌下。
  受完刑罚后,有人恭敬将他扶起来,轻声同其他长老建议:“长公子也只是仁善,年纪尚轻,不懂其中龌|龊。”
  龌|龊。
  那之后,谢怀瑾被压着,整整一月站在摇晃的床榻前,观摩他们口中沾染不得的情|欲。
  的确龌龊。
  长老们不让他闭眼,为他准备了上好的茶水,两三个陪着他一起观|摩,时而谈论一两句。
  交|媾的奴仆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暗室内,床榻的摇晃声成为死寂之间唯一的声音来源,两团肉,缓慢地相贴,分开,像古书中描绘的僵尸一般带着青白的冷寒和死气,哀戚和痛苦从死寂一片的床幔中溢出来。
  其间奴仆忍不住失禁,惧怕让尿液扑|溅到床间,两|团连在一起的白|花的|肉就一起哭着求罪。
  谢怀瑾淡淡看着,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开始真正成为谢家的长公子。
  他闻名长安,名满天下,谢家的百年荣耀之上,渐而浮现谢怀瑾的名字。长老们从一开始的独断,傲慢,势利短暂的观望之后,逐渐变得恭敬,臣服。
  他开始独自站在祠堂前,一身雪衣的少年点起香火,悠悠缓慢地煽动衣摆,纤细的香上猩红的一点像山野中的眼睛,含着碎|裂的欲|望和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