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38节
  “写完了,就这些,谢谢您。”
  最后一个字落下,温幸妤抽出被握在掌心的手,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朝旁侧退去,离开他的胸膛。
  祝无执嗯了一声,直起身垂眼看温幸妤乖顺的侧脸,竟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原来教人写字,也是一番意趣。
  他视线挪到那几页字迹工整的香方上,忽然道:“日后每天夜里,我来教你写字,如何?”
  嗓音低沉缓和,听着是询问,实则是告知。
  温幸妤对他的性子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知道若是拒绝恐会惹得他不快。
  再者学写字于她也有好处,日后的香方就不用废脑子背,而是用笔记下。等跟祝无执分道扬镳,她说不定还能开个香坊,会认字写字,不至于被人诓骗。
  “谢谢您。”
  温幸妤朝祝无执微微福身,真心实意道了声谢。
  祝无执淡声应了,目光巡过她的玉腕柔荑,眸光闪动,袖下指尖轻捻,回味着方才的触碰。
  俄而,他道:“夜深了,回去歇罢。”
  温幸妤点点头,等祝无执出了书房,随后关门离开。
  *
  明月别枝,流萤缀空。
  许是太累了,温幸妤躺在床上没一会,就意识朦胧,昏昏睡去。
  黑暗之中,祝无执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翻了个身,望着她微蜷的后背。
  呼吸绵长,暗香浮动。
  轻纱帐透入几寸月色,照出夏日薄被下裹着的玲珑弧度,许是腰肢纤细,被子映处惊人的凹陷起伏。
  见此情状,他喉头微动,心间仿佛被虫啃食,传来阵阵发痒的空。
  指尖轻颤,毫不犹豫的掖开那方薄被,将人揽入怀中,胸膛贴近她纤弱的脊背。
  怀中的人只是含糊不清的呓语了两声,便又陷入梦静,根本没有被惊醒的意思。
  隔着衣料,祝无执把手搭在她腰侧,发痒的心顷刻被填满。
  他嗅着若有若无的馨香,缓缓有了困意。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
  温幸妤是被热醒的,她感觉身后好似贴着个火炉,热得出了一身汗。她动了动身子,迷蒙睁眼,余光瞥见横在腰间的手臂,霎时惊醒。
  她几乎是弹射起身,慌忙滚出祝无执的怀抱,目光呆滞又慌乱的看着青年如玉的俊脸。
  这么大的动静,祝无执又是浅眠之人,他早醒了,慢悠悠睁开眼睛,坐起身看着温幸妤惊慌失措的脸。
  他盯着瞧了一会,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面色淡淡道:“怎么了,大清早的像见了鬼。”
  青年乌发披散,中衣前襟松散,直开至腰腹,露出大片肌理分明、冷白如玉的胸膛。
  许是方睡醒,嗓音微哑,神色懒散,似乎并不清楚搂着她睡了一晚上。
  温幸妤双颊飞起红云,别过头不敢看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被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也只是心虚道: “没,没什么。”
  怎么说?总不能说昨儿夜里她莫名睡到了他怀里。
  这叫什么事儿…孤男寡女同榻不说,还滚到了人家被窝。此等情况,按惯例可是要沉塘的。
  温幸妤升起愧疚之心,觉得自己睡觉也太不老实了。
  她暗下决心,想着今晚睡觉,一定要把自己牢牢裹在被子里,绝对不犯第二次这种错误。
  祝无执看着她变化莫测,定格在心虚愧疚的脸,轻笑了一声。
  温幸妤不知他笑什么,疑惑的看了过去,入目一片冷白,又飞快低下头。
  祝无执瞥了她发顶一眼,扬声道:“静月,备水。”
  “昨夜闷热,我要沐浴。”
  闻言,温幸妤头愈发低,她尴尬不已,僵硬缩在床脚,暗骂自己睡相真差。
  祝无执没再逗她,起身披了外衫,居高临下看着她:“还不起吗,你今日不是要去送香方?”
  温幸妤连声道:“起,起,我马上起来。”
  等她抬头,祝无执已经走去浴房了。
  呼出一口气,她抹掉额头的薄汗,利落起床。
  *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温幸妤去送香时,秦钰就告知了她好消息,说是京兆府的贵客十分满意她做的夏香,日后府上四季的香,都在秦钰的香坊定。
  那贵客十分阔绰,买了香后还给不菲的小费,温幸妤分得了二百多两,实在是一笔巨款。
  她揣着银钱走在街道上,一路上都雀跃不已,盘算着等到秋闱后,怎么着都能还祝无执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啊……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的数目,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能有好的嗅觉,可以配出招人喜爱的熏香。
  想着想着,她开始盘算起以后的生活。
  等离开祝无执,她先带观澜哥回家,将他风风光光葬了,然后开个香坊,等开顺了,就雇几个护卫,亲自去寻妹妹。
  若是妹妹过得好,生活富裕,那就给妹妹添嫁妆,做她的底气。若妹妹过得不如意,就把妹妹接回家来,好生照料,再给她寻个如意郎君,如果她不愿意嫁人,那也没关系,她们姐妹俩可以一起开香坊,互相扶持相守,怎么着都能顺遂快乐过完一生。
  畅想着以后的日子,温幸妤唇角翘起,笑眼弯弯。
  茶楼之上,青年临窗而坐,视线落在女人脸上,见到她欢欣雀跃,也唇角微勾。
  李行简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就看到祝无执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并没有听他说什么。
  他“啊”了一声,哀怨道:“这破街道有什么好看的,您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女人的身形消失在转角,祝无执慢悠悠转回头,瞥了眼李行简,回道:“昨日那边来了信,王岐确实是王崇私生子。”
  “通判是王崇的人,知州看似与谁都无瓜葛,但据我亲信探查,他与转运使林维桢交往甚密。”
  “他当是林维桢的人。”
  李行简长眉一挑,没想到说的话祝无执都听进去了,并没有三心二意。
  他琢磨着祝无执的话,心中大致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永兴军路下辖十五州,同州乃其中之一。府有二,京兆为首,河中次之。林维桢是永兴军路的转运使,主管财政兼监察地方官吏。转运使又叫“漕臣”,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吏。
  若是能一直在地方做漕臣,也算是占据一方,但太宗为了避免地方官员窃权,早有应对。路、州、县的官员都由中央官兼任,属于差遣性质,所谓“以京、朝官权知,三年一替”。[1]
  差遣制度,意思是无论地方官或中央官,他们的官名和所任职务大都分离,“事之所寄,十亡二三”。当时有所谓“官”、“职”、“差遣”的区别。“官”成了一种等级待遇,“职”是一种加官,“差遣”才是实际职务。这样,地方官的权力分散,任期短暂,很难形成气候。[2]
  林维桢已经在永兴军路任转运使两个年头,若是想留任汴京升二品,必须要做出些政绩来。
  永兴军路地域特殊,毗邻西夏,除非有战事,不然很难做出什么实绩来。如今海清河晏,西夏忙于内讧,近几年绝对不可能扰边掀起战事。
  林维桢出身寒门,能做到转运使的位置已是不易,年逾四十,还能有几个三年用来升迁?
  祝无执提起知州朱良畴和转运使林维桢,想必是要和这两人联手。
  李行简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风流成性,但实际上胆大心细,是少见的聪明人。
  他道:“你想和这两人联手,总要拿出点东西,你预备做什么?”
  祝无执颇为欣赏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林维桢缺政绩,我可以送给他。”
  “王岐此人不学无术,心思不正,秋闱几次都落第,王崇这次估摸着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再进不了春闱,就没机会去汴京认祖归宗,因此这段时日他一改往日荒唐,沉浸书卷。”
  “你想个法子,叫人勾他多去勾栏瓦舍,尽量在秋闱之前,挑起他换卷顶替的歪心。”
  李行简啧啧称妙,心中对这个青年半是敬佩,半是害怕。
  这人心思忒深,他同对方合作,当真不是与虎谋皮?但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焉有半路退缩的道理?
  做生意本就是一场豪赌。
  思索了片刻,对祝无执交代的事,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他拱手道:“您且放心,我定会在秋闱前办妥。”
  此茶馆地处偏僻,乃李行简暗中私产,门口守着侍卫,二人对话声音又不大,故而十分安全。
  祝无执嗯了一声,二人又商量了些细节,便分头各自离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去秋来,很快到了秋闱之前。
  冯翊城中草木半黄不绿,街边树下多了许多抱书苦读的年轻士子,只待秋闱大显身手,盼望着一朝上榜,直登青云。
  温幸妤这些日子不算忙,每日夜里雷打不动跟着祝无执学写字,偶尔还会学些晦涩难懂的诗词短句。
  她本就识得字,人又不笨,故而一手簪花小楷仅用了五个月,就写得模像样,娟秀工整。
  最开始,温幸妤同祝无执共处一室,被他握着手教写字时,十分的不自在。后来习惯了,她发现对方目不斜视,再正经不过,心中便羞愧难当,觉得人家好心教导,自己却心浮气躁,一点也不认真。
  这小半年日子,因着这件事,她对祝无执改观很大。
  本以为他这样目下无尘的人,定然教几天就没了耐心,但这么久了,除了偶尔说话刺耳,喜欢揶揄人外,还算是有耐心,讲起东西来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许是有了这层师生关系,温幸妤面对他时,比过去要自在很多,甚至有时候会大着胆子开几句玩笑,或者闲暇时,同他絮絮叨叨说些日常闲话。
  祝无执偶尔回应,态度不冷不热,但温幸妤知道他并不厌烦。
  两人的关系渐渐亲近起来,院里的仆人们也都轻松不少。
  秋闱前两日夜里,下了今年第一场秋雨,将未散的暑热浇灭几分,庭院里花草被雨点打得东倒西歪,凉风卷着泥土气味,丝丝缕缕钻入窗缝门扉。
  主屋里灯火如豆,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点银钱,窗子忽被一阵风吹开,冷风扑面,她衣着单薄,打了个冷颤。
  正要起身关窗,一只修长的手已率先合上窗扇,紧接着肩头一沉,熟悉的檀香笼罩而来。
  她仰头看去,就见祝无执神色淡淡坐到小几另一边。
  肩头的衣裳还带着体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正欲取下来去拿自己的外衫,就听到对方不容拒绝的话。
  “穿着。”
  她只好点头道谢,想着快些数完了钱,回内间去,把衣裳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