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3节
  俄而,他听到温幸妤特有的绵软嗓音。
  “世子爷,其余伤口,要麻烦您自己换药了。”
  祝无执睁开眼,微微颔首,接过那黏糊糊的、散发着难闻气味草药,毫不避讳的掀开了上衫,面无表情把药敷好包扎。
  温幸妤慌忙转过身避开。
  世子爷出身高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习惯了有人在身边伺候,不避讳正常。
  按道理,她应该也不在意才是。毕竟他是主,她为婢。
  可……可延续了将近五年的朦胧心思,让她心中羞愧,便只想着躲避。
  祝无执换完药,温幸妤又拿出装了汤药的陶罐。
  她把陶罐和勺子递过去。
  祝无执低头啜饮药汁,喉结滚动,仿佛感觉不到苦。
  大仇未报,受这些罪又算得了什么?
  在狱中时,他便已经想明白了。明面上是同平章事周士元联手枢密使王崇,构陷他定国公府通敌叛国。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老皇帝的手笔。对方借这二者之手斩落定国公府,意图打破三家独大的局面,进行集权,为太子铺路。
  他能被一个婢女救出来,又多次躲过追兵,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这是老皇帝故意为之。
  老皇帝想让他这个定国公世子带着对周王二人的仇恨离开,日后回到京城,自然而然成为其手中的一把刀,挥向周士元和王崇的头颅。
  是所谓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祝无执心中冷笑。
  想得倒是好。
  既然敢放他离开,就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温幸妤不知道祝无执在想什么,她淋了雨,又摔了跤,浑身又冷又疼。
  山风卷着雨星扑进来,她打了个寒战,唇齿轻磕。
  祝无执喝尽了药,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后,垂眸看向面前瑟缩的女子。
  他目光顺着她苍白的脸下移,落在那冷到轻颤的瘦弱肩头,旋即眸光轻闪,抬手脱下干燥的外衫,披在她肩膀上。
  皇帝的确想故意放他离开,但其他人可不会。他还要靠这婢女离开汴京,自然得哄着些。
  温幸妤正在发呆,忽觉肩膀微沉,转而被一股极淡的檀香包裹。
  外衫还带着祝无执的体温,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祝无执不知何时挪近,冷玉般的指节轻碰了下她的额角:“疼么?”
  语调温和,眸底却淡漠依旧。
  温幸妤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红着脸站起身,看也不敢看他,把衣衫脱下来重新递了过去,急声道:“不…不疼,多谢世子爷关心。”
  “山里冷,衣衫还是您穿着,我体魄好,不打紧的。”
  祝无执笑了笑,温和道:“不必推脱,穿着吧。”
  “我自幼习武,不怕冷。”
  温幸妤攥着衣衫的手指紧了紧,她习惯顺从,闻言垂眸低声道谢:“婢女谢过世子爷。”
  祝无执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二人再次陷入沉寂。
  云散雨霁,明月高悬。
  温幸妤挎好竹篮,起身要回。
  祝无执忽然拉住她的衣角,力道很轻,“温幸妤。”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嗓音带着官话特有的矜贵。
  温幸妤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张俊美矜傲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怜之色。
  月光笼着他的面容,眸光支离破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你明天……会来吧?”
  怜悯之心渐起,温幸妤重重点头。
  看着她的背影,祝无执脸上的可怜之色渐渐褪去,只余一片阴鸷森冷。
  *
  官兵来得日子比预料中更快,第三天的晌午,温幸妤正给鸡洒喂稗子和野胡豆,就听到院门外有乱哄哄的马蹄声。
  她心口一紧,搁下簸筐忙步出去,就看到院门外头尘土飞扬,停着几匹马,一群带刀的官兵正打量院子。
  见她来了,为首的官兵亮出腰牌,“皇城司搜查逃犯,劳烦这位娘子行个方便。”
  温幸妤攥紧了衣摆,侧身让开路,几个官兵便大摇大摆进了院子,率先推门走进主屋。
  屋门一开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官兵挡了挡鼻子,皱眉往床上看。
  陆观澜低咳了几声撑着半坐起,声音清润又虚弱:“诸位是?”
  为首的官兵看出床上是个书生,他环顾四周,随意道:“皇城司的,奉命追捕逃犯。”
  狭小的屋子一览无余,破漏清贫。
  他收回视线,侧头看旁边胆怯的农女,问道:“你二人是何关系?”
  温幸妤正准备开口,就听到陆观澜温柔的嗓音响起。
  “是夫妻。”
  那官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哦了一声后朝院子里翻查的官兵招手:“下一家。”
  温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气。
  陆观澜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半只脚踏出门槛的官兵。
  “官爷稍等,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那官兵握着刀把转身,收回了脚,语气有些不耐烦:“说。”
  陆观澜扶着床柱要下床,温幸妤见状忙去搀扶。
  他站稳在床边,朝官兵拱手,面容清正:“在下原是国子监贡生,前不久不慎摔伤肺腑,不得以退学休养。”
  “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便想着办凭由回同州老家。”
  说着,他叹息一声,“也算是落叶归根。”
  本朝一向敬重读书人,更何况是陆观澜这种万里挑一,能被选入国子监的书生。
  那官兵缓和了神色,示意面前虚弱的书生继续说。
  陆观澜道:“按照律令,办凭由少说也得月余,可我这副身子实在是……”他又叹了一声,继续道:“恐怕撑不到回乡之日。”
  “我见官爷面容刚毅,想必是仗义之辈。故而在下想拜托您给县衙打声招呼,好快些办凭由。”
  听到陆观澜的夸赞,官兵脸色稍霁。这请求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对于他们皇城司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但这书生与他素不相识,他凭什么帮?怜悯归怜悯,他又不是什么普世济民的观音菩萨。
  陆观澜能去国子监念书,自然也不是天真之辈。
  他说了句稍等,掀开床榻,从下面的木盒子里拿出一袋碎银。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阻止。
  “观澜哥,这是咱们回同州的路费,你……”
  陆观澜朝温幸妤安抚的笑了笑,视线又转回官爷身上。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官爷笑纳。”
  官兵上前接下,随手掂了掂。
  不多,十几两。
  但看这农女着急的模样,想必是最后的家底了。
  他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罢了,就当是我柳三积德行善。”
  说着,他打开钱袋,从里面摸了两枚出来,又拉紧系带,把钱袋子丢了回去。
  “就这些吧。”
  “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这小娘子跟着饿肚子。”
  陆观澜躬身拱手:“多谢柳大哥仗义相助,若陆某有幸病愈,定衔环相报。”
  柳三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往外走:“行了,我会打好招呼,办时报我名就行。”
  官兵呼啦啦来,又呼啦啦离开,院门被合上的瞬间,陆观澜摇晃了几下,险些栽倒在地。
  他这副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方才站着说话已是强撑。
  温幸妤吓了一跳,红着眼圈把陆观澜扶到床上。
  她是呆笨,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观澜哥拿出家底办凭由,显然不是为了和她回同州。
  而是为了让祝无执脱身。
  陆观澜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指拭去她两腮的泪珠,温声哄道:“莫哭了。”
  “等凭由办好,你和他一起去同州吧。”
  陆观澜的话让温幸妤心如刀绞。她鼻头发酸,白皙的脸上挂满了泪,哽咽不止:“观澜哥,我不和他走。”
  窗外天光明亮,窗内暗淡冰冷。
  陆观澜轻叹一声,目光似是在往窗口里洒下的日光,又似乎落在别处,悠远而苍凉。
  “妤娘,我已时日无多。”
  恐怕很快就要看不到这样明媚的天气。看不到妤娘这张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