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搏击吗? 第44节
  宴凌舟接过去之后,温阮立刻收回手指,捏住耳垂。
  “快走快走,”他捏着纸袋出发,没发现被捏红的耳垂上,还沾了一小颗黏黏的山药粒。
  宴凌舟抬起手,又放下,轻笑着把红豆卷放入口中,视线却像是被那一小块山药粒黏住,一直停留在少年的耳垂。
  “说起来啊,这钢厂已经废弃了十多年了,现在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后来修的,您还在纺织厂的那会儿,这里应该是一大片棚户区。”
  馆长正带着老太太往钢厂的方向走,生怕把老人颠着,电瓶车速度比自行车还慢。
  “对,挨着铁路嘛,我还有几个小姐妹住在这里,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能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我们都很羡慕呢。”
  “对!对!我小时候也在这附近住,那会儿安全意识不强,小孩子们总是拿小铁钉放在铁轨上,火车一过,铁钉就被压成小宝剑的形状,男孩子们就拿着那种宝剑斗着玩。”
  虽然年纪相差了有近三十岁,但因为这条铁路,两人有了共同的记忆,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起来。
  馆长停下电瓶车,指了指一旁的一座老式建筑:“您看,这里就是以前的车站,一直到90年代才搬到市郊去,铁路也变成了钢厂运送原料的货运专线,喏,就在那儿!”
  馆长伸手指向不远处的钢铁巨兽,奶奶却下了车:“我能到车站去看看吗?”
  “好啊,您别着急,等我把车停好,扶着您一点。”
  馆长把车迁到两棵行道树之间,四处观察了一下,找到一块缓坡,把老太太扶了下去。
  就在这会儿,温阮和宴凌舟也到了。
  “奶奶!”温阮脚步不停地冲到老太太身边,“当当当当~您最爱吃的山药红豆卷!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我说你怎么自己跑了,原来是去给我买吃的了。”老太太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捧住温阮的脸颊,“我孙子就是孝顺。”
  “嘿嘿,知道就好,过年给您磕头的时候,您可记得给我个超级大红包!”
  老太太刮他的鼻子:“小财迷,我哪年给你的红包不够大?”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老太太这才拿出一块红豆卷吃了,宴凌舟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个保温壶,倒了半杯盖红枣茶出来。
  “哎哟哟,老太太您真是有福气,有这么好两个孙子陪着,真是好人有好报哦!”
  馆长一脸羡慕地感叹着,老太太也不反驳,乐呵呵地吃糕喝茶。
  温阮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宴凌舟,却正好撞见他的目光。
  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他垂下眼,拿起另一袋红豆卷,递给馆长。
  “这袋是专门给您买的,谢谢您百忙之中陪奶奶过来。”
  “哪里哪里。”馆长原本想推辞,愣了一下,又把袋子接了过去,“哎呀,跟你们在一起这氛围也太好了,我都不敢破坏。那我就收下了,谢谢这位小朋友。”
  被叫作小朋友,温阮很无奈,奶奶此刻已经喝好了茶,把杯盖递给宴凌舟,也乐呵呵地说了声:“谢谢你啊,小朋友。”
  宴凌舟微微怔愣,温阮却立刻得意起来,躲在奶奶身后,冲着他做口型:“小~朋~友”。
  三人所在的地方,是以前的车站广场,长年没有修缮,广场的地砖间已经长起了一茬茬野草,此刻全都枯黄。
  寒风吹起,草叶在脚下打着转,满目萧条。
  老太太站在车站前,定定地看着钢厂的方向。
  “当初我要离开的时候,也是站在这里,看着那边。”她缓缓地说。
  “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崭新的,那边的高炉群像是赭红色的钢铁巨人,烟囱里喷出的浓烟比云层还要显眼。”
  温阮的眼前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崭新的钢厂前,工人们穿着泛白的劳动布工装,戴着安全帽,在钢花四溅的车间内工作。
  车间黑板报用粉笔画着超额完成的生产指标,广播喇叭里革命歌曲的旋律与汽锤撞击声合成交响。
  厂区梧桐树下停着28大杠自行车,食堂飘出熬猪油炒白菜的香气,光荣榜上劳模在照片里笑得灿烂。
  轧机轰鸣,一切都那么热闹,那么生机勃勃。
  而离此不远的纺织厂,同样生机的外表下,却在悄悄变质、腐烂。
  岳绣十五岁开始在纺织厂工作,十八岁那年,在织布车间工作三年的她,终于被提拔到会计科,成为一名成本会计。
  岳绣纤细的手指上还带着纺纱磨出的薄茧,此刻却捏着一支崭新的钢笔,拿过草稿本,又算了一遍,皱起秀气的眉。
  按照生产记录,上月织布三车间领用棉纱8吨,可刚从那里调过来的她很清楚,三车间的成品入库数折算成原料,最多只该耗6.5吨。
  剩下1.5吨的差额,被上一任会计记作“合理损耗”。
  一个车间怎么可能有近20%的损耗?她百思不得其解,拿着账本去找了科长老张。
  “别查了,王厂长定的数。”老张端起搪瓷杯喝了口热水,“非要问原因的话,咱们厂里不是在翻新纺织机嘛,上个月三车间的纺机刚换过,新机器,损耗大点也正常。”
  正说着,厂长王德海推门进来,手里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
  他扫了眼岳绣手里的账本,又看了眼老张,笑道:“小岳啊,年底‘大会战’任务重,损耗高点正常。”
  说着,他从干部装的口袋里摸出两沓“工业券”推过来。
  “老张跟我说了,你调过来两个月,工作都做得很仔细。小同志工作这么认真,该给个先进才是。只是今年的你在这个岗位上不满一年,不符合先进的条件。这二十张券你收着,年底给家里添点东西,是对你工作的肯定。”
  在那个年代,工业券是购买紧俏工业品的必备凭证,获取渠道受到严格控制,可以用来兑换自行车、缝纫机等大件商品。
  岳绣到了这个年龄,家里当然也开始为她准备嫁妆,全家人攒了两年才凑够15张券,而厂长随手就给了她20张……
  岳绣蓦然想起上个月仓库角落里那批“暂存待处理”的棉纱。
  雪白的棉卷,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悄悄变成了黑市上的紧俏货。
  正直的岳绣拒绝了那些诱人的票券,她的悲剧也从此拉开序幕。
  先是工作开始频繁“被出错”。
  月底盘点时,仓库“不小心”把她锁在寒冷的仓库内;车间主任突然要求“重新核算半年的工时”,逼她熬夜对账;同事老李“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污了她刚做好的成本表。
  这一切都只是警告——服个软,就没事了。
  岳绣咬牙坚持着,因为她还没能完全掌握厂长以权谋私的证据,但此刻的她,已经无法轻易地去接近那些证据了。
  为了争取时间,她去找了厂长、认了错,终于做回了原来的工作。
  再一次被贿赂时,她默默收下了那沓工业券,转头便将假账的核心证据,连同这些工业券一起,向上级部门举报。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时的a市纺织系统,从上到下,都烂到了极点。
  于是,她开始频频出现意外,直到某天下班晚归时,被一群小混混围住。
  一看就知道自己无法逃脱,岳绣依然拼了命地想办法逃跑。
  小混混们含着烟,手里拿着折断的钢筋,将她包围的时候,她才绝望地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另一份举报信和证据,悄悄塞进路边的砖缝下。
  然而悲剧并没有就此降临。一个男人从天而降,打跑了小混混们,又把她送回家。
  “小姑娘家别一个人走夜路,”那人说,“你可不一定每次都这么好运气,刚好碰到我下夜班。”
  那个男人自称高胜,是前面钢厂的工人,岳绣找人打听过,钢厂里真的有这个人,那天也确实是他的夜班。
  他是个正直的人,说不定可以帮我!
  但父亲并不这么想。
  岳绣是老来子,在附近小学教书的父亲此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得知女儿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一向怕事的父亲做出了这辈子最干脆、也最大胆的决定——带领全家搬回南城老家,远离是非。
  “我父亲的动作很快,第二天就给我请了病假,让厂长以为我被打伤了,拖延着时间。然后催着自己的工作单位加急办理退休手续,一个月后,就带着一家人举家南下,再未回去。”
  “诶不对啊奶奶,”温阮擦干净了张背风的休闲椅,扶着老太太坐下,“您就这么走了,馆长他们怎么知道是您的举报起了作用?”
  “对!”馆长不停地点头,“我们一直在试图还原那段历史。当年的案情通报上确实说得很清楚,是经纺织厂会计岳绣实名举报,但这其中到底怎么回事,也正是我今天想要向岳奶奶请教的关键。”
  老太太笑了一下,却看向了一直没有发言的宴凌舟。
  觉察到她的目光,宴凌舟简单吐出两个关键词:“高胜,砖缝。”
  老太太笑了:“还是你聪明。是的,在家休息的那一个月里,我又见过高胜几次,也把最后一份实名举报信和证据交给了他,但是……”
  奶奶叹了口气:“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打算去钢厂跟他告别,却听说他头一天晚上因为参与聚众斗殴被开除了。”
  狂奔到那间空置车间的岳绣惊呆了,车间里一片狼藉,地上都是血迹,墙角里,还有她曾送给高胜的一条手绢,一角上是她亲手绣上的山茶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他,或许那根本不是斗殴,而是厂长为了拿回证据而设的陷阱,我甚至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是不是平安。”
  当年的岳绣,就是站在这个小车站前,怀着悲伤又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个让她心碎的城市。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至于后来案子是怎么破的,为什么依然承认了我的作用,就都不知道啦!”
  老太太仰头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人老了就开始怀旧,这几年我倒是总是想起这些事情,原本年轻时已经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倒是历历在目,记得很清楚。”
  温阮回头去看宴凌舟,两人眼里都有一丝了然:或许就是因为对高胜的担心和对整个事件的不甘,才让老太太在罹患阿兹海默时,执着地要到a市来,因为这件事,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心结。
  所谓心结,就像是遗忘也无法消解的债务,会在某个辗转的深夜,突然来讨要利息。
  馆长的眼中也有触动和惋惜:“后续的情况我们真还不清楚,但今天的收获太大了,有了您的这番自述,我们就明确了探寻的方向。以往我们总是在纺织厂的范围内搜寻,谁能想到,这里面竟然还牵涉了钢厂的职工?”
  他很坚定地向老太太保证:“如您所说,高胜是钢厂职工,那边的老文件里,一定会有聚众斗殴被开除的记录,那个年代户籍制度那么严格,我们总能从其他方面找到高胜后来的生活轨迹,除非……”
  他没把话说完,其实大家都知道,如果高胜真是遭到报复,就算那次能逃脱,后续也会有大麻烦。
  “不会的。”宴凌舟突然开口,“既然后来厂长真的被扳倒,而关键证据也就是奶奶给高胜的那一份,说明高胜至少把证据交给了一个十分可靠的人。如果在那时他就有这样的朋友,大概率是不会出太大问题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灿烂的阳光照亮他的侧脸,利落的面部线条,严肃的表情,让这番话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温阮悄悄给他竖了竖大拇指,没骨头似地趴在老太太的椅背上,拿胳膊当围巾,环着她的脖子,懒洋洋地说:“我还发现一件事。”
  老人笑了,回手拍拍他的脑袋:“你又发现什么了?”
  温阮附在老太太耳边,笑嘻嘻地说:“我发现——奶奶你是不是喜欢高胜啊?这次跑过来,就是来找情郎的吧?”
  老太太被他说得一愣,脸都有点红了,却扬起了下巴:“对啊,我就是稀罕他,要真的找到他了,我还当真要问一句,当初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第34章
  “哇!奶奶您真棒, 给您鼓掌!”
  温阮说着,真的啪啪啪地拍起了手。
  原本压抑的气氛被祖孙两人的妙语打断,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馆长一脸感激:“太感谢您了岳奶奶, 我现在是真的想请您吃饭, 吃几顿都表达不了我的感激之情。”
  老太太哈哈大笑:“不用了不用了, 我过来的时间不会太长,还想跟孙子多相处相处,等馆长你的研究出结果了,我们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