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但转念一想,玄昭刚禅位没有多久,汝南王的身份颇为敏感,他的王妃也并非多事之人,此时来找我,或许的确有要事相求。
  念及此,我放下手中凤印,吩咐宫人道,让王妃去暖阁吧,朕一会儿便去。
  那枚刚雕刻好的凤印被我放在了桌案上,我披衣去往暖阁。
  靠窗边的位置日光正好,眉眼温柔的女人正颇有些拘谨地坐在座椅上,在看见我步入时急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我示意她坐下,而后随便坐在了她对面的位置,我记得端阳之后王妃便要与汝南王一同回封地了。临近佳节,王妃突然来寻朕,可是有什么事么?
  在听见回封地时,汝南王妃的面色明显一滞,臣妾,便是为这件事而来的。
  我竟一时不知她有什么事会为此来寻我,直说就是。
  她竟是起身径直在我面前跪下,行叩首的大礼,还请陛下,准许我与汝南王和离。
  手腕一颤,杯中茶水泛开一圈涟漪,我伸手想扶起她,但她却执意跪在地面。我无奈,只能问,为何?
  我记得玄昭身边的王妃,名曰江欲然。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倒是个好名字。
  她是玄昭还是陈王时,皇室中安排的婚姻。彼时玄昭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妃嫔生出的不受宠的皇子,玄朝宗室内对他的婚配也并未有多用心,不过是随意挑了个身世清白的官家女子指婚。
  他们婚后的生活也相当平静,哪怕是后面玄昭作为傀儡登基,她也成为皇后,安静地操持着后宫事务。
  因为从未听见过他们夫妻之间有何龃龉,我自然也以为他们的生活也能算和睦,想不出江欲然执意和离的理由。
  江欲然斟酌了许久的用词,最后轻声道,若臣妾说,臣妾只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陛下会生气么?
  厌倦?坦白说,听见衣食无忧的王妃告诉我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的确有些惊诧。
  但子既非鱼,我亦不好揣度,只道,你且说得仔细一些。
  臣妾生于苏州,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官员,您大抵不记得他的名字。臣妾母家有些许资产,在苏州有百亩荷塘。臣妾母父感情和睦,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也称得上溺爱,哪怕臣妾告诉母父,女儿一生不愿嫁娶,只想与诗书为伴,日后继承母家的荷塘,做一个采莲女,母父也是欣然同意的。
  在从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天家有何关系,直到前朝一封诏书,将我指为陈王妃。她抬头时的目光茫然,还残留着些许水光,臣妾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陈王,都未曾与他见上一面,却要与这人结为夫妻,陛下不觉得荒唐么?可这偏偏是圣旨成婚,臣妾也不得违抗。
  我与他婚后虽无矛盾,却也无话可说,如陌生人一般,生活只剩下替他操持王府繁重的事务,看着他再纳侧妃。我甚至希望,他愿意把宠爱的侧妃扶为正室。
  再后来,是他登基,臣妾作为皇后,还要打理宫内的各项事务,和离更是无望。江欲然一边说一边笑,笑意却显出几分凄凉,就算他不过是个皇位上的傀儡,却也要维持皇家的脸面,这世上何来帝后和离之事?
  您或许不相信,从他登基起,臣妾就在等这一天,他只是一个傀儡,等到他从皇位下来的这一天,我就能与她和离了。她以一种恳切的目光看向我,陛下,我想到若我要在这深宫,这王府内与一个陌生人相对一生,我的确心有不甘。臣妾不愿如此碌碌蹉跎一生,只愿放弃荣华富贵,回江南采莲。
  说着,她再对我一叩首,双眼含泪地望着我。
  我诚然是理解她的,世人或许觉得她身为王妃,衣食无忧,身份贵重,与丈夫虽无感情,但也无矛盾,已是许多人羡艳的圆满。
  但我知道这幽深的宫廷,这没有期待的漫长生活有多么将人磋磨。因她心有愿望,有自己想过的人生,所以才更受不了这日复一日死水般的生活。
  我又在那双泪眼婆娑的清澈双眼里,看见了谁的影子呢?
  临近端阳,蝉声总是嘶哑着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午后的日光照得窗扉明透。
  她的愿望很简单,已经是汝南王的玄昭自然也不用再去维护什么皇室的脸面,而我只需要点一个头,只需要玄昭失去一点小小的脸面,就可以给一个女子下半生的自由。
  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最后向她伸出了手。
  她望着我,一时间不知道是何意思。我只能解释道,江小姐,起身去写你的和离书,然后交给朕吧。
  她一时间不敢相信我如此轻易地就答应她了,诚惶诚恐地扶着我的手起身,陛下,答应我了?
  此事并不算什么大事,答应你,于你,于玄昭都是一种解脱。我如实回答,看着她的眼睛,最后笑了笑,我想过许久,朕的心上人,为朕付出了许多,但朕却给不了她自由。我们俱在高位,身不由己,成全不了自己,但可以成全你。
  她将那封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递给我,我拿出自己的私章,蘸了朱红的印泥为她盖上,拿去吧。玄昭若是问起,你如实说是朕应允的就好。
  她满脸欣喜地接过这封和离书,对我连连道谢。
  你早就准备好了这封和离书,是笃定了朕会答应你么?
  她收回面上的笑意,严肃对我道,臣妾不敢妄自揣度上意。只是臣妾听闻过,从前灵帝也想为您指婚,也有许多贵族想与您联姻,俱被您推拒了。新皇登基,本该选秀充实后宫,您也未做。臣想,您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也不愿将自己的终身草草随意托付。
  我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欣赏,她的确是一个聪明的人,庸碌如玄昭,能有这样一位王妃属实是他高攀。
  你说的话,朕也赞同。如此在深宫后院里碌碌一生,的确会心有不甘。是玄昭配不上你,故而朕愿意成全你。
  她终于不似初来时那么紧张,小心地摩挲着这封能给她带来自由的和离书,臣妾冒昧一问,您的心上人,可是祭司大人?
  我起先诧异于她竟然能够猜到,转念一想,若是连她都能猜到,这件事在朝野间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没有否认。
  朝堂凶险,祭司大人愿意为了您留在您身边,那说明在她眼中,您是比自由更重要的存在。她对我扬唇,笑意嫣然,虽然臣妾更喜欢自由,但若能有这样的人相伴,是一生幸事。
  朕知晓。这下轮到我在她面前惭愧了,所以朕总觉得辜负于她,能给她的太少。
  也许她所求的并不是这些世俗之物呢?江欲然如是道,祭司大人惊才绝艳,想必金银俗物也入不了她的眼。她这样的人要是空守着一个所谓的名分,才是蹉跎岁月,浪费光阴吧。
  我看向窗外,梧桐叶青碧,日光正好很适合出去走走。
  我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你说得对。我能给她的已然太少,这些许的自由,却也不能再拿走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江欲然的肩廓,回江南采莲,做你想做的事吧。
  、
  江欲然离开时,在含元殿前再行了跪拜的大礼。
  我重新把玩着内官监呈上的凤印,玉质温润,触感冰凉。
  总让我想起那个人的双眼,眼波脉脉温柔,却又落下一场春山夜雨。
  我最后下定了决心,将这枚凤印自手心抛出,和田玉制,价值连城的印玺叮咚坠地,四分五裂。
  心间的一处囚笼亦应声而碎。
  玉碎之声惊动了殿外守候的宫人,她们走入时,只见到地面上碎裂的玉石,以为发生了什么,诚惶诚恐地跪在地面问可是这印玺我有何不满?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并非,只是朕,不再需要这枚凤印了。
  如今骄阳正好,我一刻也不想再耽误。
  备马,朕要出宫。
  、
  马蹄哒哒,一路赶到墨府时,我连额间的汗都未来得及擦去。
  白琚在开门见到是我时吓了一跳,急忙问我有何要事,怎一个人来了墨府?
  我要见墨拂歌。
  她以为我有什么急事,急忙入府通报,不一*会儿墨拂歌便脚步匆匆地行来,看得出近日她亦是公务繁忙,未有梳妆,一头长发只随意地沿着肩廓披散而下,着了身素白薄衫。
  但她看向我时,眉眼依然是含笑的,陛下可是有什么要事,怎么突然来寻我?
  不,只是我想来见你了。我摇摇头。
  若是想念臣,那可以召臣入宫,不必亲自出宫来一趟。她仍是不解,在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已然习惯了迁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