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游南洲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一段时间是多久?
  暮色四沉,最后的些许夕光照亮墨拂歌苍白面色,一直到我死去。
  待到你死?游南洲哑然失笑,墨拂歌,你搁这儿和我签卖身契呢?
  晚风吹起她青丝与白衣纠缠不清,她单薄的身影像是要消散在风中。墨拂歌只浅淡一笑,把玩着手中的药包,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是以游大夫的眼力,看不出我还剩下多少时日么?耽搁不了游大夫多少时间。
  游南洲忽然想起什么,这才低下头去看手中的药方,在看清上面的字迹之后,才冷笑一声,薄纸在她手中化作齑粉,随意抛弃。
  怪不得,还要这么多名贵的药材。
  夕阳在这一刻彻底沉入地面,在笼罩而下的暗色中,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是意外的明亮,似早已将还未升起的星月摘纳入她眼中,漾开迢迢星汉。
  好吧好吧总之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力,那就答应你罢,墨拂歌。她冷笑一声,反正你也没多久可活了。
  、
  说起游南洲自己,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自辞别师父下山游历后,游南洲便是行于九州各地,一边为人看诊,一边收集各色珍稀药材。
  她为人看诊多凭自己心意直白点说便是看这病的新奇程度能不能勾起自己的兴趣。时日渐长,加之她的性格颇有古怪,便流传起对她医鬼的称呼。
  游南洲对此并无什么感受,无论医仙医鬼,那也是要张嘴吃饭的。所以她也会为一些富商官员看病毕竟买药材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前些日子在雍州一带游历时,有人请她来为雍州刺史诊治,她本是不想去的,但奈何对方的价码实在是开得太高了。
  遂勉为其难地去了。
  当她看见刺史府内脑满肠肥,关节肿大的雍州刺史时,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中年男人是得了痛痹。偏偏他府上膳食仍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一副急着投胎的模样,府内陈设也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好一处人间富贵乡。
  游南洲看着雍州刺史搜刮民脂民膏的样子便觉得恶心,只嘱咐了几句又开了副利湿止痛的药方就准备离开。
  但雍州刺史见她貌美,便动了心思,一直找借口留她在府上。游南洲一边应付他,一边寻找脱身的方法。可偏偏就是在刺史府上时,被她发现这刺史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童男童女血可延年益寿,治疗痛痹,遂在府内豢养女童取血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改了给刺史的药方,混了两味短时间不会出事的毒药,找了机会逃离了刺史府。
  没过多少时日,就听说雍州刺史暴毙,死状好不凄惨的消息。
  这时的游南洲早已离开了雍州。
  可惜这雍州刺史的家人想通了来龙去脉,当即就派人来追杀她。虽然解决了两批人,却还是不依不饶,誓要取她性命。
  游南洲被纠缠得心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到了天子脚下,皇都墨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皇城中,这些人总不会再来缠着她不放了吧?
  可惜她还是低估了这狗皮膏药的黏人程度遂有了今日这一幕。
  今日一事游南洲的真实感受是,天子脚下最不太平,杀人放火还得看皇城。
  随着墨拂歌来到墨府,墨拂歌轻车熟路地安排好了游南洲的衣食住行,大有除了替自己看病之外什么都不多干涉的态度,这样的行为让游南洲非常满意。
  只是这是自家小姐头一次主动带人回府上住下,游南洲感觉一路上都有不少惊诧的目光对她上下打量。
  一路回到墨拂歌的房间,对方在椅子上坐下伸出手,示意她把脉。
  游南洲的手轻搭在她的手腕上,细细替她诊脉后,蹙起了眉,左手也伸出来,还要再把一次脉。
  在听见要伸左手时,对方明显显得有些抗拒,最后还是伸出了左手。
  游南洲稍微挽起了一点她的衣袖,便看见她手臂上深浅不一却又整齐排列的细密疤痕。看得出都经过了悉心保养上药,有些疤痕已然浅淡,但仍有一两道新鲜的疤痕狰狞地攀附在她白皙肌肤上,触目惊心。
  她诧异地看向墨拂歌,而对方只垂眸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痛痹就是古代对痛风病的称呼。
  嗯,一种高尿酸富贵病。
  76同命
  ◎那你等死吧。◎
  漫长的沉默。
  即使在夏日,墨拂歌的手也是冰冷的,苍白的肌肤几近透明,薄薄地覆盖在骨骼上,遮住淡青血管,仿佛白雪落于枯枝脉络。
  她的眼眸始终低垂着,侧脸望过去如同一尊精致瓷器,无悲亦无喜。
  游南洲为她把脉许久,最后收回了手,有点意思,你的情况如此特别,即使不开那么多条件,我也会帮你诊治。
  你如何看?听见游南洲说话,她才终于抬起眼。
  明明躯壳和五脏六腑都很年轻,但是又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败,甚至难以看出病灶在何处。她伸手,又细细探查过墨拂歌面色,阴阳四时者,万物之始终也,死生之本。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反顺为逆,是谓内格。
  游南洲的指尖划过她颌骨,最后停留在脖颈处感受脉搏跳动,我不了解那些最古老的巫医之术,但你的身体明明并无大碍,却阴阳失调,血气失衡。你是不是,在与什么东西同命同承,才会被此影响?
  她能感受到,墨拂歌的脉象中,有什么东西在贪婪地吸吮着她的生气,如同一个无底的饕餮之洞,深不见底。
  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几近审视,要看清墨拂歌每一寸神色的变化。但对方只浅淡一笑,坦然颔首,是。
  游南洲诚然有些本事,不负医鬼之名。这么多年为她诊脉的人中,她是少数能看清楚真相的人。
  我没有办法。她摊开手坐下,解决你身体的毛病,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解除你与那东西的联系。
  那应当会有更严重的反噬。墨拂歌平淡道。
  那你等死吧。她懒懒靠在椅背上,看着对方年轻的面容,终究有那么点惋惜之感,你这种情况本来也不该找大夫,该去找白事一条龙定棺材了。
  谈起自己的生死,墨拂歌也只是缓慢地将自己的衣摆理好,死后万事皆空,葬于青山,或是埋于河川,又有何分别?我不关心身后事,只关心生者。
  夜色戚戚然,将竹影揉碎铺陈在窗牗。
  我帮不了你,这不是寻常的病症。游南洲如实道。
  墨拂歌立在窗前,月光将她的背影拉得颀长,在衣袂上落下一层薄雪。明年。我只要活到明年这个时候。
  游南洲望着她背影思索片刻,一年的话,或许可以尝试。
  还有一件事,我要一种无色无味,能溶于水的假死药。
  这倒也不难。比起先前的要求,这个实在简单,游南洲满口答应,容我研究些时日就能给你。
  墨拂歌沉默,仍望着窗外月色,显然是无话再说,示意要游南洲离开了。可惜对方完全没有这个自觉,在椅子上又转了个身,墨拂歌,我知道你这么大的秘密,你不会把我灭口吧?
  那要取决于游大夫的嘴怎么长了。她终于回眸,月华清冷,眸色凉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游南洲正色些许,墨拂歌,你撑不了多久了,以你的身体状况,终其一生也不会有孕,这么一看,墨氏要绝后了,祭司之位也无人继承。
  仔细一想,仍觉得不可思议,祭司之位后继无人,难道今后真的要再无祭司了?
  对方颇有些无动于衷,只反问,所以?昔年那么多朝那么多代,不也一样没有祭司?总有许多人身前事未了,便想着身后事,我只关心活着时还能做些什么。
  好好。纵然你是这样想的,那要是被皇帝知道了该怎么办?闭着眼睛也知道,这件事传出去皇帝也会疯掉,这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也许比皇帝没有子嗣还要棘手,毕竟墨氏是没有旁支的。
  墨拂歌只微弯下身,在游南洲面前投射下浓重的阴影,唇角的笑似有若无,他不会知道。
  游南洲知晓这是不容人知的秘密,识趣地不再追问。这世间有人活得浑浑噩噩行尸走肉,却也有人天命不眷,英年早逝。我只是觉得,你是应该活着的人。
  是么?墨拂歌缓慢地直起身子,动作难得疲惫,我倒是觉得,我不该来这人间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