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辜宝芝醒着,医院有暖气,她没有穿太多,佝偻着身子,看起来瘦弱矮小。每回见到,辜竹都很不习惯,也很难过,在她的印象里,辜宝芝是个强壮有力气的女人,是在她小时候生病时,能背着她飞奔医院的女强人。
  但现在,她连走路都有些费劲了。
  辜竹抿了抿嘴,捏着保温瓶的把手用力得有些发白,才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了下来,等终于平静后,她靠近病房,对着背对她坐在床上看窗外景色的人轻声喊道:“妈妈。”
  在辜宝芝看向自己时,才继续说:“我今天煮了汤圆,吃一点吗?”
  辜宝芝看她来,也有点高兴,医院里太寂寥了,她的护工干活很认真仔细,却不怎么爱聊天,之前熟悉的病友已经不在这里,后来她有点意致阑珊,也不太交朋友,时间就这样,成倍成倍拉长,长到她觉得,人这一辈子,活太久,其实也很无聊。
  辜宝芝其实不太有胃口,但今天是冬至,又是辜竹专门做完送过来的,外面下着雪,走一趟不容易,不想浪费她的心意,便点点头,一边看她给自己装汤圆,一边说:“外头冷,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冻感冒了。难得休息,在家也好,总是跑来跑去地也累。”
  辜竹便笑了一下,她近来笑的频率变多了,唇角的弧度软化很多,看起来至少不再是冰冷疏离难以接近的模样,这让辜宝芝很欣慰,内心也放心了很多。
  “不会的,这次有三天假,我住在这边挺近的,室内又有暖气,很方便。”将碗放在床上的小桌上,里面是白胖的汤圆:“我不会做,只能超市买现成的,这个是芝麻味的。”
  辜宝芝咬了一口,芝麻流心溢了满嘴,她的味觉退化严重,吃不太出来甜度,只说:“还不错,是好吃的。”
  见她吞咽缓慢,辜竹眨了一下眼,将黯然的情绪悄然扇走,考虑到辜宝芝的消化问题,她只给她装了三个,但似乎,三个对她还是太多了。
  辜宝芝确实吃不下,她有些反胃,又怕讲了辜竹担心,便指了指桌上的水壶,让她去给自己打点水。等人一走,她拉出床底下的垃圾桶,哇地一声就全吐了,有刚吃下去的东西,有胃酸,还有鲜红的血迹。
  她以为吐一下就好了,没想到这一吐却停不下来,脑袋里发晕,一阵一阵的难受和疼痛让她紧紧抓着床单。
  辜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连忙按了紧急呼救的按钮,又跑过去,抱着辜宝芝的身子,防止她摔下去,一边拍着她的背。
  后面医生进来,她被挤出人群外围,衣服上沾了一些污渍,眼睛蒙蒙地,有些看不清。
  一顿急救,辜宝芝暂时稳定了下来,也昏睡了过去。陷在浅蓝色的被窝里,那么单薄又那么弱小。
  “现在肿瘤已经在其它部位转移,全身负荷过重,放疗渐渐没有效果。病人年纪大,身体状况的评估目前也不太理想,如果选择再上一次手术台,危险性会高很多。另一种是,不再放疗,通过姑息治疗来减轻症状,尽可能提高患者的舒适度。”
  辜竹站在病房外,明明室内没有雪,却好像被大雪包围,连睫毛上都似乎冻了霜雪,难以抬起,不论是哪个选择,好像指向的都只有一个结果。
  看着门上的玻璃透视窗内,辜宝芝睡着的小小的影子,辜竹喉咙梗塞,一时难以开口。
  主治医生说完叮嘱,让她慎重考虑之后就走了,这里的医生很忙,一个又一个的患者需要他们去帮助,没有太多时间耗费在家属的难受上。
  辜竹走到走廊的尽头,靠着窗台栏杆,望着室外飘扬的雪花,和来往渺小的人群,思绪茫然。
  她捏了捏手,拿出兜里的手机,下意识给白潭打了个电话。对面很快就接听,语气是一贯的昂扬和轻快:“想我了吗,宝贝?”
  电话里头一阵沉默,只有辜竹轻微的呼吸声。
  察觉到辜竹的不正常,白潭放下手里的文件,神情微敛:“怎么了,突然不开心?”
  “妈妈她......”辜竹许久才吐出几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用力握着栏杆,让自己不要掉眼泪,那样子的话,辜宝芝醒来看到会反过来担心她。
  未尽的言语让白潭一下猜到了什么,她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知道这个时候任何的话语都是苍白的,于是只是说了一句:“我在。”
  电话里头依然安静,但通着的语音,和那边偶尔窸窣的动静却让辜竹莫名安心,她其实也只是想要有个人陪她而已,让她的心不至于那么风雨飘摇。
  怕辜宝芝醒来找不到人,辜竹没有在外面耽搁很久,很快又回了病房。大概一个多小时,辜宝芝缓缓转醒,看到辜竹的时候,很无奈地笑了一声:“吓到你了吧?”
  辜竹只低头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脸去蹭她的手背。
  辜宝芝的心软了一瞬,辜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撒过娇了,高三毕业后,她一个人跨过大半个国家,跑到几千公里外,那么努力地上学工作,却从来没有抱怨过辛苦,好像是在那个时候,那双发育完毕的翅膀终于张开,能给自己遮风挡雨,不再需要依赖,也不再需要保护,就这样长大了。
  她摸了摸辜竹的脸,又抚了抚她的侧发,语气是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淡然和温和:“不要害怕,人总是要由生到死走一遭的,妈妈一点也不难过,你也不要伤心好吗?”
  好一会,辜竹才艰难点头。
  辜宝芝便又笑了一下,她看着窗外有些阴沉的天气,雪天还在继续,这样大的雪是她七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见过的,很美,同她在电视机看过的那样,首都的冬天,别有一番风味。
  但她还是想念那个生活了许久的小镇,天气时好时坏,总是阴晴不定,却是她真正过了一辈子的地方:“快过年了吧,我们回家吧。”
  生命有始有终,落叶了就要归根,她想要回家了。
  辜竹脊背榻下,颤抖一瞬,在辜宝芝发现之前重新起身,给她掖了掖被角,她应的那声“好”几乎无声,只有眼泪不经意砸在了辜宝芝的枕头边上。
  这天夜里,直到很晚,她才准备回去那套两室一厅的公寓。
  寒风冷瑟,扑得她满脸风霜,那把黑伞,压着雨雪,逐渐变得沉重。
  要跨进小区的时候,莹莹路灯下,有一道拉长的影子,同她一样,也形影孑立。
  辜竹抬高伞面,视线望去,就看到穿着厚重羽绒服的人拉着一个熟悉的行李箱在那里静默徘徊。
  她的步伐停滞,像绑了铅铁一样无法动弹,害怕是自己的幻觉。
  白潭抬眼的时候,就看见那道静默傻站的人,看她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没有犹豫,扔下行李箱冲她跑来。
  “我来了。”
  辜竹被抱住,熟悉的气息将她的灵魂唤醒,沉重的雨伞从她的手中跌落,她回抱,将自己紧紧嵌了进去。
  从“我在”到“我来了”,一个字的区别是将近两千公里的跨越。
  辜竹再也不需要坐着火车高铁,从格子窗里渴望经过一个人的城市,她的坐标明确,会有人经历风雪来到她的身边。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她的爱人从天而降。
  ......
  确认了放弃治疗之后,要想从首都转院回到南方城市,还是需要一段过渡期,至少要等辜宝芝状态好转一些。
  直到腊月初八,一切准备妥当,辜宝芝的转院手术办理结束,辜竹这边的工作也交接完成,她原本是想请个长假的,导师理解她的情况,但知道她要暂时在粤市停留一段时间时,决定让她跟着那边的合作项目,专利运用在新的应用上,也要再经历过无数次实验后才可以正式投入使用,这时候,熟悉且专业的技术人员无疑是锦上添花。
  辜竹思索了一下,没有拒绝,跟导师商讨之后,确定她只担任技术顾问的活,非必要不接手实验,这才答应了下来。
  辜宝芝要做姑息治疗,粤市的医疗水平也是数一数二,比起小县城要先进权威不少,所以在过年前,她们都会呆在这里。
  所有的手续因为有白潭帮忙,都让辜竹轻松了很多,飞机快起飞的时候,辜竹才发现白潭没有和自己同个机舱,不由得怔愣。
  这段时间,白潭一直陪着自己忙上忙下,只有一点,她从没有出现在辜宝芝的面前。
  这一点让辜竹感到愧疚,但每次面对病弱的辜宝芝,她又无法说出任何的话。
  发现她的出神,辜宝芝问她:“怎么了?是东西少带了吗?”
  “没什么。”辜竹摇头,替她系上安全带:“睡一会吧,回去要差不多三个小时,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辜宝芝点头:“好,我现在很好,你也休息一下先。”
  在机场降落,有专车直接来接她们去医院,住院手续也已经都办理完毕,只要直接入住就好了。辜宝芝的情况医院早已掌握,一入住,就有医生来做检查,一通忙碌下来,才惊觉已经到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