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这事儿她早听季雨芙说过,婚事是被季临渊自己搅黄的。
  “那威远将军家秩五品,掌边境屯驻,这门亲事成了对邺城大有裨益。只可惜那姑娘尚不满十五岁——虽说有些人家会提前将新妇接来教养,待成年再行婚礼,但大哥私下里觉得与幼童定亲有违伦常,形同禽兽,说什么也不肯应下。”
  长乐未予置评。
  在晋国有《男德经》约束的情况下,肯将幼女送来联姻的人家又是什么好东西。
  “故而,大哥请旨推拒,却被斥责驳回。后来我们兄弟合计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大哥亲自提笔,盖上私印,背着王上给那姑娘写了封信,教唆她成婚后务必将聘礼原数带回,给夫君花……”
  长乐:“……”
  贺兰澈笑个不停,她也是真的听笑了,尽管这几日她已单方面背弃“盟约”,将季临渊列入“活刮名单”,却从未想过季长公子还有这一面。
  估摸着那家人猜透了长公子的心思——邺城最不缺的便是钱财,邺王为长子操办联姻,聘礼必定丰厚。若长公子所言属实,这门亲事成了反倒捞不着半分好处;若长公子话里有话,这暗示也是再明显不过。
  “总之,那家人主动退了婚。王上震怒,重罚了大哥,这门亲事就此告吹。王上大概觉得颜面尽失,这些年都没再给大哥议亲,这殿宇便一直空着。”
  竟然给她住了。长乐知道这是长公子暗戳戳的心思,却惊觉,邺王也是故意。
  听贺兰澈继续评道:“不过我最佩服大哥的便是这处。他是最孝顺王上的人,却仍能坚守本心。这世上哪有什么无法反抗的婚姻?只要父母不是疯的,使出各种手段,总能推拒。”
  “这主意不会是你出的吧?”
  “怎、怎会!”贺兰澈辩解:“以我的性子,自然劝他用出家威逼王上,好在大哥智计过人,他这招更妙。”
  所谓“父命难违”,不过是因不够果敢、不敢豁出去,半推半就罢了。
  依长公子平日里那般自雄的做派,能抛下这些,不顾脸面,也真是豁出去了。
  ……
  长乐没想到,初吻的意义果真对贺兰澈重若千钧,夺走他初吻的人,就等同打开他最后的锁,此刻他嘴皮子嘚吧不停,肚里藏着一大堆邺城废料,往日无处诉说,如今不藏分毫,尽数倒出。
  “王上这些年真心爱乱点鸳鸯谱,他为我赐婚,又被我顶撞一回。得罪了季雨芙,想必没少说我坏话……如今王上也懒得管我了。”
  说是这么说,长乐此前参观武庙后便知道,当年季洵大将军半生金戈铁马,封邑碎叶,终让邺城扎下根深蒂固的根基。三代邺王凭藉兵强马壮的重骑与富甲一方的财势,在乱世中割据称雄,其积累之厚,连晋宫都需忌惮三分。
  邺王近年纵有腿疾,瞒得死死的。军威仍震慑寰宇,邺城民心所向,绝不是吃素的。单看季临渊那般威势,依旧被他父王牢牢压制便知——邺王并非不想管束贺兰澈,只是碍于大军师的情面罢了。
  贺兰澈拒婚之事,往日总被一句带过,她此刻才知晓背后的不易。
  她正要张口,贺兰澈又补:“你别记恨王上,我拒得痛快,王上毫无发挥余地,也爽快地撤回了旨意……”
  见他又替邺王说好话,长乐再次缄默下来。
  “也不知明日王上是否会来。”
  明日来不来,见不见邺王都不是第一紧要,她总不能在贺兰澈生辰宴上把邺王的裤子扒了看他腿上伤口。
  从季临安说出那句话开始,她便笃定是他们。
  她要的从来不止邺王一个人的命,更何况,死多简单,一了百了。她要他们偿还的,远不止这些。
  “他来不来都无妨,我只希望你明日能整日开心,不扫兴……”长乐全程只说了这一句。
  贺兰澈从未觉得从前与她的感情能比此刻更甜蜜,即便是在京陵之时也不及。
  “还想不想听王上与珍夫人的八卦?”
  他便在这殿里同她咬耳朵,这人就是这样,坏事从不做,坏话一大堆。
  临走前,贺兰澈帮她挑好一条裙子。既然是他觉得最好看的,她便打算明日为他穿。
  他替她掖好被角,最后一次吻别时喃喃道:“虽说你们近来都有些令我难以琢磨,却仍感激你们在意我的生辰。”
  *
  次日,六月初六。
  午宴之前,贺兰澈到建章阁畔,瞧着兄长们为他筹备的一切,发出了如下感叹:
  “你们……为我把二十多岁过出了八十大寿的排场。”
  往年贺兰澈的生辰,皆在府邸与家人共度。若在天水,便是一家人齐聚水象楼中;自到邺城后,便在水象府邸中,与二伯、父亲、母亲四人围坐用餐。午宴后,他自去与兄长们玩乐——策马蹴鞠、观傀儡戏,至亥时方散。待二哥缠绵病榻后,他的生辰多半只与兄长们夜宴一顿便罢。
  像今日这般阵仗,倒是头一遭,仅次于他加冠礼那年的规格。
  邺城聚宴承魏风,本行分餐制,却因是家宴,为他置了张圆桌。面南背北的首座空着,侧立玄色屏风,座旁虚设一尊宝鼎——显然是邺王之位。
  “父王今早传话来,祝你生辰吉乐,着意免去拘束,让咱们自便即可。”
  果然。他不会来。
  贺兰澈尚未得空拆开邺王那方包扎精美的礼物,心思便已被旁的事牵走。
  左首头一席设紫檀雕花椅,椅后悬挂毯,乃邺城大军师、昭天楼木象门大偃师、贺兰澈的二伯、闲敲先生——贺兰棋之位;左首第二、三位则是父母的座席。
  按尊卑与待客之礼排定的座次里,客席右首第一位属长公子,第二位属二公子,第三位是长乐,第四位原是季雨芙的。
  好在季雨芙今早差人送了箱大蒜给贺兰澈作礼物,搭了一些“吉祥话”,人却没来。
  寿星席正对着首座,贺兰澈落座前,笑意盈盈地撤去季雨芙的席位,再果断将长乐的椅子牵到自己身侧。
  为今日应景,贺兰澈特选了一身虽骄不矜的水蓝色薄衫,应着邺城文武袖的宴装,在炎炎夏日十分清凉。
  他已被知会今日晚些到场,此刻厅内宾客皆已落座,唯独心上人那席空着。
  “她为何还没来?”
  巧得很,话音刚落,珠帘门便漫进一袂水蓝,那色儿似刚从瑶池汲来的晨露。
  贺兰澈背对着门,先从大哥发怔的眼眸中望见了她。
  着一袭天蓝色的裙子,轻纱披帛被穿堂风勾起,翩然若仙,浩气清英。不过是掀帘而入的片刻,她腰悬珠珮、发簪白玉的身影,已令满座惊绝。
  长乐平时没心思打扮,又乱改妆,万年不变的药王谷青衣,颓着一股慵懒的锐利。性子又娇矜怪异,忽冷忽热,正邪难辨。常独坐沉默,如静夜浮光碎露,浸冷拒人。
  今日她两缕松云髻垂落颊侧,显然是特意鸾镜点妆,却与平日风格迥异,眉目像蒙了层墨的水雾画。
  在座众人此刻方信,当年贺兰澈不过惊鸿一瞥,为何竟念念不忘六年。
  从不是环境衬托她,而是她为周遭赋予光彩。她完全踏入宴厅的刹那,厅中便似点亮一盏明月,是因为她配了珍珠,珍珠才珠辉凝露,是因为她簪了白玉,那玉才琼苞堆雪。
  一着水蓝色缎子华服的男子亲自去迎,引天蓝色云罗衫裙的她落于椅中,日光斜照入殿,一个濯濯如月,一个灼灼如霞。玉树与瑶仙,风骨自成。
  “情侣配色。”
  二公子悄声在长公子耳畔提点一句,长公子目光微凝,唇角轻扯,并未笑出声。
  今时此宴,长乐周身只剩温柔。她虽话不多,却心事暂落。偶有走神望向廊外时,若有人搭话,必回以温柔颔首,眸光不时扫过众人。
  这是长乐此生最显柔婉的时刻了,与往日冷淡判若两人。
  贺兰澈心中畅快:
  这里不在晋国,是他的主场,无人再言长乐与林霁“璧人一双”,
  今日是他的生辰,亦无人再论神医与长公子“天生一对”。
  可惜早怎么没想到请个文客来当场润笔,为昭天楼三公子生辰宴发个邸报?
  哼,月宫神使与邪恶萌兔,才是真正的天意安排!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林大人:[白眼]看在你过生日的份上就算了
  第120章
  时值暑中,建章阁宴厅内两门洞开,西临湖景,东倚山峦。长乐忽又见一架“手摇风扇”,正由侍女徐徐摇动,送来满室清凉。
  宴中布设花艺,膳品除寿桃、寿饼、长寿面外,多是解暑开胃的凉菜。
  桌上其余五人常来常往,并不拘谨,闲话不多,亦无繁文缛节,几句寒暄便开了宴席。
  长乐首次见到贺兰澈的伯父——那位传闻中的邺城大军师贺兰棋。他始终沉默,满座中唯有他不与自己搭话,众人也鲜少主动与他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