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话是对着盛樱里说的,其中“新妇”指的是谁,自不必多说。
  索性,盛樱里也没打算装作不知情,她性子急,总是学不来江白圭身上那股子淡然处世,运筹帷幄,她恨不得一刀砍下去,都死个干净才好。
  “她收了你家多少银钱?”
  盛樱里问。
  春娘张了张唇,想说什么。
  吴夫人:“二十两。”
  春娘看着盛樱里冷着的脸,攥着衣角有些急,她也不承想今儿吴夫人上门,正巧赶上盛樱里回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倒是弄得难堪的紧。
  “里里……”春娘嗫喏出声。
  盛樱里不知可听见了这声,只见她状似思索了片刻,道:“我家这院子,虽是不大好,但也是值个十两银子的,再加上隔壁辟出的小院儿,算作十五两,你不吃亏……”
  春娘和胡氏脸色霎变。
  “我们要你家这破院子做甚?”那年轻貌美的夫人皱眉道。
  大抵是与章柏诚待得久了,将那人身上骨头犯懒的劲儿学了七八分,她双手抱臂道:“既是瞧不上这院子,那我家值钱的,便只剩几个人了。”
  “我爹娘年纪大些,重力的活计虽是做不了,但倒夜香等脏活儿还是成的,盛达济是个药罐子,但能识文断字,比你们家前院儿的小厮好用些,胡氏模样性情都登不得台面,但你们大户人家,用着反而安心些,这四人身契卖个七年八年的,也算是能抵得上那二十两银子。”
  “……”
  “你要卖爹娘兄嫂?!”吴夫人目瞪口呆。
  “关我屁事,”盛樱里否认道,“是他们自个儿将自个儿卖了。”
  “那二十两经了谁的手,合该去承这报应!”
  “你……粗鄙无礼!”吴少夫人蹙眉斥道。
  盛樱里唇角勾起,竟是笑了声,讽刺道:“我没用刀将你们这些算计我的砍死,都算是我积功德了。”
  吴家二人显然不会吵嘴,被盛樱里这话吓得一跳,扔下一句“公堂上再论长短”,婆媳俩便匆匆走了。
  几句话见得脾气,胡氏又变成了从前那鹌鹑似的样子,不敢招惹盛樱里,给春娘递了个眼色,有些着急。
  那吴家给的二十两聘银,他们都花用得七七八八了,盛樱里如今不嫁,这可要如何是好?
  盛樱里往房中走,后面春娘跟上来,期期艾艾道:“里里……前些时日家里实在没吃的了,囡囡饿得一直哭,又赶上你大哥又病了一场,娘实在没法子了……”
  盛樱里脚步停下,扭头看她。
  想来是日子当真过得不如意,春娘比之盛樱里出门前,看着老了不少,原本夹杂着几根白发,如今倒是白了一小片,瞧着苍老让人心疼。
  很奇怪,盛樱里心里也只淡淡滑过些涟漪,很快就没了那些触动。
  “所以,你就将我卖给了吴家?”盛樱里说。
  她语气很平淡,没有大闹,甚至没有失望。
  “我、我不是,”春娘神色急切,“吴家是富户,你嫁过去了,也不用愁吃穿,愁银钱……”
  “那你可知道,吴三郎瘸了条腿,而那条瘸腿,是因贪色被人寻仇打断的?”盛樱里问。
  春娘:“吴家的人说,三郎都改好了的……”
  盛樱里没说话,沉默了好片刻。
  院子里静悄悄,却是弥漫着一股压人心肺,喘不上气来的沉静。
  半晌,盛樱里抓着包裹,看着院子里不知哪处,轻声道:“我回来时,原还在想,你是否被谁诓骗糊弄了去,才给我定这门亲事,可如今,我不想问了,糊涂愚蠢也好,当真可恶也罢,事既已定,哪种缘由,都与我无甚差别。”
  “我委实不愿与你们掰扯,若你早早便承认偏心盛达济,我纵使不甘心,会怨愤,大抵也不会恨你们,可你偏不。你们一边让我觉得,你们是疼爱我的,一边又做着卖女养儿的勾当,当真是让人恶心至极。就好像是往乞丐身上糊了臭狗屎,吃,张不开嘴,甩了,又有点可惜。”
  这个家与她,爱得不纯粹,恨得不彻底。
  盛樱里当真不知该如何。
  怄气一路的事,如今倒好像是她从盛家解脱的一根缰绳,她从脖子上拿下来了,身后这座小院,自此再与她无关。
  ……
  江大嫂请客的那餐饭,终究是没吃到。
  翌日一早,便有官差敲响了盛家的门。
  盛达济和盛老十也在,一个面色苍白,却是掩不住愠怒,一个垂着脑袋,满脸苦涩。
  春娘哆哆嗦嗦,惊堂木一拍,顿软了膝盖跪下了。
  吴家今儿来的还是那婆媳俩,不知是瞧不上盛家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畏缩德行,还是昨儿被盛樱里气得没缓过劲儿来,朝那一家子狠狠翻了记白眼。
  高堂之上,蓄须的大人威严,目光扫过堂中,问:“吴氏何故状告盛氏?”
  吴夫人:“大人明鉴,月前他盛家收了我家二十两聘礼银子,如今两家将大婚了,他们家却是毁约不认账,还说要将那破落院子抵给我家,这如何能成?还望大人替民妇做主。”
  大人:“盛老十,可确有此事?”
  被指名道姓的喊,盛老十咚的一声,也跪下了,嘴皮哆嗦,话还未说出,倒是生了一脑门儿的冷汗。
  盛达济拱手作揖,替父回答:“回大人,我家小妹确系与吴家三郎定亲,可毁诺背信却不属实,家妹昨日方才回家,各种缘由,尚且不明,甫一听得吴家要求履约,才情绪不佳,说的话自不可当真。”
  “自古,子女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娘没说过退亲之事,是以,我盛家也不算毁盟背誓,还望大人明察。”盛达济说。
  “你家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吴家儿媳说着,朝脸色不明的盛樱里看了眼,“你家妹妹对着未来婆母不敬便罢了,竟是还喊打喊杀的,这样的女郎,我们吴家可不敢要,哪日全家被她砍死了,怕是只有冤魂敲响闻声鼓了!”
  “那就是你们吴家要退亲,何故推诿赖得我家?”盛达济凛然道。
  “话不是这样说的,当日说亲之时,可是你们家亲口说的,姑娘才貌双全,更难得是个娴静性子,尊敬亲长,知书达理,可昨日一见,除却容色算得姝丽,还有哪句对得上?你们家分明是诚心骗婚!”
  “幸得我们昨日见着人了,不然,花轿抬进我吴家,全家如何死的怕是都不知!大人,盛家这姑娘我们家是不敢要了,他们家品德败坏,全家合伙儿骗婚在前,背弃在后,还请大人做主,让他们家归还我家聘银二十两,另赔偿十两,以示公道。”
  盛达济瞬间急了,“大人明鉴,民间成亲者,多有夸赞溢美之词,此论不足为证!”
  眼瞧着吴家夫人要揪扯——
  “啪!”
  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堂中霎时肃静。
  “姻亲为结两姓之好,瓜瓞延绵,吴家不满盛家女,如今退亲尚可,自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盛家退还吴家聘礼银子就是,至于赔十两银,吴氏说的不足为证,便罢了。你们两家,可还有异议?”
  吴家婆媳俩撇撇嘴,一副不满又憋不出的模样。
  盛家,除却盛樱里,几人皆面露难色。
  盛达济一咬牙,索性道:“启禀大人,如今是吴家执意要退亲,小民以为,那二十两聘银不该归还。”
  “你们盛家的是土匪吗?抢银子抢到了公堂上?!”吴夫人不可置信。
  盛达济目色阴郁,“姑娘家名声要紧,你们吴家当堂退亲,毁人名节,家妹日后说亲艰难,唯恐以死明志,这二十两合该是你们家赔偿我们的。”
  吴夫人险些气得当堂晕过去!
  见过抢银子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明抢的!!!
  吴家儿媳替婆母顺气,看了眼仿佛事不关己静静站在旁边的盛樱里,低声道:“母亲,与其将人逼死、那二十两便宜了盛家,不如将人娶进门来。”
  “我三郎摊上这么个孽障媳妇儿……”
  “母亲,”吴家儿媳打断她的话,“人抬进门了,做什么怎么做,是您当婆母的说的算。”
  吴夫人看着儿媳,忽的想到了什么。自古讲究孝道,只不孝公婆这一条,便能将人休了。届时,那些送去的聘礼银子,按律法自当归还。
  吴夫人心静了静,长舒口气,一改方才口吻道:“大人,既是他盛家女今日非要进我家门,民妇也不好阻拦,姑娘家名声是要紧,民妇只怕今儿当堂将亲事退了,盛家女颜面尽失,若是当真自尽死了,民妇心中难安,罢了,择日成亲就是。”
  盛家四人皆狠狠松了口气。
  盛达济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侧首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盛樱里,以长兄的语气教训道:“日后成了亲,断然不许肆意妄为,目无尊长,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家里不计较你今日错处,但你也自当谨记,好好悔过。”
  两家达成和解,知府大人自也无话说,只道是和睦相处,姻亲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