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垄畦整齐的小菜苗,旁边两个木头搭着的栅栏圈地,养着五只鸡,三只鹅,咯咯咯的叫得惹人烦。
  章柏诚喊她来杀鱼,却是自个儿拿过了那把刀,动作熟练的给鱼啪叽一下拍晕,剖腹刮鱼鳞。
  盛樱里蹲在旁边看得咋舌,半晌,幽幽道:“章柏诚。”
  “嗯?”章柏诚应得随意,头也不抬。
  “你是不是要抢我饭碗?”
  “……”
  嫩羊羔架在火堆上烤,撒着佐料,不过片刻,滋滋冒油,院儿里满是肉香。
  鱼汤炖的奶白,里面放了块嫩豆腐,一口下去,鲜得掉舌头。
  冯敢割了几块肉送去隔壁,粗声粗气,却是说着文绉绉的话,“他们嗓门儿大,说话闹腾了些,还请海涵。”
  隔壁的妇人欲言又止,接了香喷喷的肉后转身进去了。
  她又不聋,隔壁就数他嚷嚷的声音大!
  冯敢没得她什么话,挠挠脑袋转身要走,忽的被喊住,院子里的男人递来一坛子酒,望着他身上灰扑扑的军袍,局促道:“家里婆娘酿的酒,您拿去尝尝,若是喜欢,我再给您送些去。”
  “那怎好意思?”冯敢说着,双手抱住了酒坛,大步流星的回了隔壁院子。
  月色一寸寸的攀升,肉香酒美。
  众人坐在树下,边吃边说话。
  那些事纵然是听冯敢说过了一遍,可再听盛樱里手舞足蹈的讲述,还是颇有滋味儿。
  盛樱里讲得口干舌燥,端起章柏诚手边的那碗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儿。
  “左右就是这些啦,想是我上辈子积善成德,才能虽遇险,但化险为夷啦~”
  她语气骄傲又自得,脸蛋儿红扑扑的,没看见众人瞧见她端着章柏诚的酒碗吃酒时,脸上的惊讶。
  章柏诚伸手,拉着她坐下,随口似的一问:“怎的不说是你这辈子积善行德?”
  盛樱里醉得眼神迷离,一拍桌子,似懊恼般,又理直气壮道:“这辈子我才活了短短十六岁,能积几分德?都不够我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的!”
  她说着,顿了片刻,又小声说:“投生需要很多很多德善,大抵我上辈子也不够……”
  冯敢嗓门儿大,吃了酒,更是有挥斥方遒的架势,恨不能号令百万雄师!
  盛樱里这嘀咕似的一句,只落入了身侧章柏诚的耳朵。
  他心头霎时有些不是滋味儿,品了品,侧首在她耳畔低语一句。
  醉鬼听不懂话,否则,换做平日,定是要给他一脚踹的!
  登徒子!
  几人吃得很晚,月上柳梢,小院儿里的动静方才渐渐的停止。
  没吃完的羊肉,鱼汤放好,院儿里的火堆熄了,江大嫂赶木愣愣要去刷碗的邓登登回屋睡觉,“行了,锅里温着水呢,都擦擦脸和脚,早些歇吧。”
  章柏诚三人也没走,打算在江鲫和邓登登屋子里挤挤。
  乔小乔不胜酒意,走路都晃荡,被江大嫂扶着走了。
  盛樱里坐在树下,瞧着眉目且清。
  章柏诚端了水过来,替她擦了擦脸。
  他还是头回见着她醉酒,一双眼睛睁圆看他,怔怔的,让抬头抬头,让伸手伸手,比之平日里,乖得不是一星半点,却让人愈发的想要欺负她。
  章柏诚抓着帕子,擦过那截白皙细腻的脖颈。微凉的帕子停在微微隆起的沟壑前,他喉结滑动了下,半晌,终是忍不住邪念,蛊惑似的轻声,指着自己的唇,“亲我一下。”
  院中很安静,只能听见不远处江鲫几人在屋里隐约的说话声。
  风擦过树叶,好像有知了在叫,一声声的,和着他心口砰跳的动静。
  桂花酒清甜醇香,那双唇很软,微凉。
  月色落入那凤眸眼底,美得如摄人心魂。
  章柏诚回望着她,舌尖舔过她唇齿,唇角轻勾了下,笑道:
  “盛樱里,十六岁了,可以成亲了吧?”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应了。”
  69
  第69章
  ◎怀民亦未寝。◎
  院儿里烟火散尽,章柏诚洗漱罢,肩上搭着块湿巾子进来时,屋里几人闹得停不下来。
  冯敢赤着胸膛,浑身上下只穿着条亵裤,不以为耻的伸展两条腿坐在床上。
  江鲫身上套着件灰扑扑的袍子,登台的角儿似的,袍子又长又宽,他瞧着倒是挺乐意的,挥着袖子假装将士。
  十七岁了,还过家家呢。
  章柏诚无语,将木盆端去凳子前脱了鞋袜泡脚,颇为缺德的问:“你也不嫌他一身臭汗?”
  这暑天本就热,穿了一日的衣裳难免沾了汗气。
  冯敢不服气的挺起胸膛,“男人家家的,出点汗怎么了!”
  江鲫咧着嘴哈哈笑,将宽大的袖摆束好,“我还没穿过这衣裳呢,过过瘾嘛。”
  他说着,凑在那巴掌大的铜镜前左照右照的,比姑娘家对镜梳妆还臭美。
  冯敢挠了挠手臂上被咬的蚊子包,瞅着他说:“当日喊你跟我们一起打仗去,你还不乐意……”
  住在下岸的人家,虽说衣食不愁,但也委实算不得富庶,可那时官府挨家挨户的来征调青壮,江鲫家很是痛快的交了银子,半分犹豫都没。
  “比起去军中挣前程,还是给我爹娘养老送终要紧。”
  江鲫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很,这话说得却是平静,他没回头,望着镜中模糊不清的身影,章柏诚和冯敢都瞧不清他脸上神色,但莫名的,二人对视一眼,竟有几分无所适从。
  住在应天府,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知府大人了,体面自不必说,还能对底下的衙役呼来喝去,受百姓敬仰。
  他们幼时玩儿过家家,为着谁扮演“大人物”争论不休,往往被“盛大将军”带着她的人马打上门来,这争执才罢。
  要说不想出人头地,那尽是假话。
  他们长至如今,读书不比江白圭,好像脖子上架了个空骷颅脑袋,夫子说的话半句记不住,只盼着散学回家吃饭。
  但血气方刚的年纪,让他们寻一门营生,认命的做人下人,总不是很痛快。
  冯敢想从军,他喜欢跟一群爷们儿在一块儿练武,甚至恨不得化身成那锋利的刀剑,精炼的棍棒才好。
  章柏诚……诚然如她先前与盛樱里说的,他想在冬日里大人们议事时,也能坐在炭盆前。权利攀升犹如登峰梯,他想站在那里。
  至于江白圭,虽是不曾听他说过什么,但其野心勃勃,自平日便能窥探几分。
  他们都在走自己想要的路,江鲫艳羡他们身上的军袍,却也担着家里独生子该承担的责任。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巷头惹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各自长大了。
  门轻微响动,江白圭进来了。
  察觉到屋里气氛有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边解衣袍边道:“怎么了这是?”
  冯敢干巴巴的顺嘴问:“你干嘛去了?”
  江白圭动作一顿,侧首看向他,眉头抬了下,委婉道:“你……这样,关心我多不合适。”
  冯敢:“?!”
  屋里,邓登登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冯敢替他将衣裳脱了,抬手一推,滚去了床里边儿,他好不要脸的占去大半床榻。
  另一张床上,三人并排躺着。
  章柏诚睡在最外边儿,脑袋底下枕着自己的衣袍。旁边的江鲫在中间,挤得满身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一次翻身时,一屁股给章柏诚怼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屋里安静极了。
  片刻,一声极低的笑。
  隔壁床的冯敢紧随其后,笑得捶床。
  章柏诚黑着脸爬起来,朝着江鲫说:“你滚院子里睡去。”
  又没有艾草熏,院儿里晚上都是蚊子,傻子才去睡呢!
  江鲫正要说,忽的想起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要不……我去切两瓣西瓜吧?”
  泡在凉水里的西瓜,不消想都知道咬一口有多爽快!
  身为嘴馋的胖子,冯敢正要举手附和——
  “切个屁!睡你的觉去!”章柏诚抬脚踹了他一下,把自己的床位抢了回来。
  冯敢默默的缩回了手。
  屋里没了动静,却也好半天没响起呼噜声。
  “你们明儿几时走?”江鲫问。
  “吃过早饭吧。”冯敢说,“我跟诚哥儿刚巡防过,这两日不当值就能偷个懒儿。”
  江鲫‘哦’了声,脑袋一扭,问江白圭:“你是怎么当的官儿啊?”
  这话一出,清幽月色漏过窗棂,几双眼睛都朝这一处看了过来,实在是他们对江白圭所经之事颇为好奇。
  今岁初春时的春闱,鞑靼攻入了京中。京城官员四处逃窜,皇室凋敝,性命当前,谁还顾得上那些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赴京赶考的举子?
  房中静了半晌,传来一声吐息。
  “阿谀奉承,曲意逢迎罢了。”江白圭双手搭在腹部,闭着眼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