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帐中无声。
  江白圭迎着数十双见过血的眼睛,丝毫不见怯意,自问自答似的,“可汗怕是时日无多了。”
  鞑靼王庭,可没有中原父死子继,嫡子袭爵的规矩,王子出身高贵,但若要继任可汗之位,也要有功绩和将士。
  但与可汗一母同袍被封王的弟弟,也在盯着那个位置,他正值壮年,野心勃勃,哪里甘心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驱使?
  郑山吞了口唾沫,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那咱们还议个屁的和啊!干他娘的!!!”
  莫说鞑靼骁勇,都是凡夫□□,失了城池就是他们这些个武将的无能!
  众人嘴上虽是不说,但比谁都想收复失城,他们没有那些个文绉绉的诗文说,但满腔热血,尽在守护的城郭。
  为将一生,不求史书留名,但如果能以马革裹尸换得城池归朝,那也他娘的值了!
  满帐将心浮动,恨不能立刻穿甲拔刀,去与鞑靼将士拼个你死我活才好。
  可这燥热,在听见江白圭接下来的话,又凉了一截儿。
  “咱们也没粮草了。”
  “还没钱。”
  “大军也折损了大半。”
  众人:“……”
  “出来之时,户部连夜将各地送来的呈报算过,咱们今岁不少地方错过了春耕,荒地连片,百姓生存尚且艰难,秋日里连征税都不好征,委实元气大伤,我知诸位将军悍勇,老师也知道,凤阳城坚守多日,诸位将军不说,我也知晓其中艰辛。”
  “战也好,和也罢,在下官看来,都是为了百姓能够生活安定,老师欲议和,便是想要更多的百姓能活着。如今我军,粮草不齐不说,诸多州府,将士经与鞑靼之战,军心消弭,下官才疏学浅,可也实在觉得,此时非是好战时。”
  “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来日方休,下官静待诸位操兵戈、王师北定之日。”
  郑山不服,憋着劲儿道:“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将这事定了?!谁知道朝廷还敢不敢再打,且我等还能等到?”
  “将军壮年,悍勇无比,还万望保重。”
  郑山瞪眼:“……”
  这是咒老子的话吧?
  江白圭:“将军要相信,满朝上下,诸多朝臣如将军之不甘。”
  楚霸王不肯过江东在前,文人最重风骨,此番南逃于临安建都,弃故都,便是将满身的筋骨尽数折断了。人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些文臣若是不能操政权、收失地,来日不禄时怕也合不上眼。
  郑山嘴皮子不利索,被噎得发麻,憋了又憋,忍气道:“跟你说不着,王相何日到?”
  江白圭神色间闪过些恍然,“下官愚钝,险些忘了这书信,”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封火印书信,恭然递到了万重山跟前,“老师亲书,要下官呈送将军亲启。”
  昨夜孟州回来,万重山便听他说了这人,年纪轻轻,却行事稳当,让人有些难拿。
  万重山听罢,还笑话他棋逢对手,今日瞧着,才知孟州所言非虚。瞧着二十啷当,年纪轻得这满帐之中谁都瞧不上,一身青袍,五品之下,便是设宴,都没他的席位。
  可这年轻人,言语行止毫无惧色,一进一退,如鱼得水,既能晓之以理,又能动之以情。
  这样的人,万重山不相信他是真的将这封信忘了。
  万重山接过火印封泥完好的书信,一目几行的扫过,少顷,抬首眸光发沉的看着案前之人。
  江白圭面容平静,四目相对之时,微微颔首,当得是一副谦卑姿态。
  68
  第68章
  ◎盛樱里,十六岁可以成亲了吧?◎
  炙热的日光西斜,小院儿里饭香味渐渐飘散。
  锅碗瓢盆碰撞几回,日头又落得几寸。
  巷子外传来几声贩货郎的声儿,隔壁夫妻又在拌嘴,门前青苔浅草中趴着的蟋蟀嘎嘎叫……
  忽的,听得几声叩门响。
  乔小乔拎着半桶水,闻声瞥去,刚想喊来人自个儿进来就是,忽的又想起今日未出门,便是连门闩都没划开,她心里嘀咕骂一句江鲫,懒蛋今日没挑水,边放下水桶,万分不情愿的过去开门。
  橙黄的光影顺着缝隙落进来,在脚下形成一片斑驳,好像踏碎的星河,而那身形削瘦颀长、青布衣袍的人,此刻逆着光站在那里。始料未及,也是意外之喜。
  敞开的门扉,少女面容妍丽,比之半年前见,眉目间的青涩与不谙世事褪去了不少,想着是因所料叩门之人乃相熟,神色间熟稔又松快,可不过一瞬,那张桃杏之年的脸上神色一空,唇微张,满目惊然。
  江白圭见着她,原是不该惊讶,可少女如豆蔻,娉娉婷婷的站在门前,那张面容熟悉又陌生,他竟是平生了几分避讳女眷的念头来。
  浮在心口的异样刹那散去,江白圭弯了弯唇,温声言语:“我……”
  刚出声,张开的唇尚且还未合上,眼前一片粉白衣衫轻晃,被那股携风的海棠香扑了满怀。
  猝然不及,犹如她见着他。
  江白圭被这力道脚下退了半步,仓惶间抬手欲扶她,却是又生生止住,停在半空,身子更是僵硬不敢动。
  乔小乔觉得,自己好生入了一梦,有半生那样长……
  温热的,坚硬的。
  他没有似她梦中那样,浑身是血的躺在长街,满地尸骸,所经的不是慌不择路逃窜的百姓,就是凶神恶煞手握滴血长刀的将士。
  他们一脚一脚的踩在他身上,那双眼睛没有阖上,好似不甘又痛楚的望着南方。
  梦里的他们明明离得那样近,可是乔小乔一次都没有触碰到他。
  “干嘛呢?!”
  一道喝声在身后骤然响起。
  这一声呵斥,乔小乔的心神好像都被硬生生撕裂一道口子,吓了一跳!
  她站好闻声看去,就见冯敢站在几步外,左手拎着条肥鱼,右手抱着颗翠绿欲滴的大西瓜,横眉竖目,与门上张贴的驱邪避灾的尉迟恭画像再是相像不过了。
  江白圭趁着她愣神之际,不着痕迹的让开了半步,侧首道:“西瓜买来了?”
  他这般坦然之色,倒是冯敢愣了下,懵然点头,“……啊。”
  江白圭:“那进去吧。”
  他说着转回头,只话音还未落,就见一道如蝶似的身影跑来,几步扑到了他身上。
  江白圭脖子险些被这姑娘勒断,轻笑了声,双手也抱住了她。
  “啊啊啊啊!不是我做梦,真的是你啊!!!”
  盛樱里激动得两只脚胡乱的晃。
  说着,脑袋从他颈边扭过来,两只手臂压在他肩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模样很是虔诚。
  江白圭被她这神色瞧得有些毛骨悚然,正欲开口,脸被掐了下。
  “……”
  “热乎的!哈哈哈哈……”
  盛樱里欢喜得晃脚,咚的跳了下来,扭头就朝里面喊:“江大嫂,江白圭回来啦!!!”
  江白圭进来,掀袍给江大嫂磕头。
  江大嫂泣不成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章柏诚来得稍晚些,牵着只羊羔,惊了众人的眼。
  盛樱里几人出来时日不短,身上的银子再多,也花用得所剩无几了,租赁下这座小院儿,江大嫂便带着邓登登和江鲫在后院栽种了菜苗,过得很是清贫,巷子外的绿皮瓜都没舍得买呢。
  更何况,如今国土动荡,今年的粮食价格外的高,不饿肚子就很好了,哪里能顿顿吃肉?
  甫一瞧见这羊羔,盛樱里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羡慕道:“……你如今俸禄都这么多啦?”
  章柏诚蹲在檐下净手,闻言,瞥她一眼,学着她那副羡慕语气道:“你如今都敢做这样的高梦了?”
  盛樱里:“……”
  冯敢牵着羊羔要去宰,也羡慕道:“我跟诚哥儿哪里买得起,是江白圭掏的银子,他如今都是大官儿了!”
  盛樱里正要去找章柏诚寻私仇,闻言,脚步一顿,双眸圆睁,惊叹:“哇哦~”
  她嗖嗖两步跑到江白圭跟前,满眼放光的毛遂自荐道:“江小圭!我去给你当丫鬟吧!”
  江白圭坐在院中枣树下,两条长腿懒懒的随意搭着,笑看着他们闹,听着这话,眉梢微挑,哂笑道:“怎的不说与我做娘子呢。”
  盛樱里:“……”
  旁边将西瓜放进水桶里冰着的乔小乔动作一僵,眼睫垂了垂,没回头。
  “……江小圭你学坏了!”盛樱里恼道。
  江白圭晃着手中蒲扇,笑着朝她扇风,“是吗,不是你抓着我拜堂的时候了?”
  “盛樱里,过来杀鱼!”
  檐下章柏诚喊。
  “就知道喊我杀鱼!”
  盛樱里鼓着脸颊不高兴的走过去。
  小院儿里跟过年似的,杀鱼宰羊,炊烟不断。
  众人在前面看冯敢宰羊,盛樱里扛着刀跟着拎着水桶的章柏诚往后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