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曾几何时,她也动过将此人扶上龙椅、图一世太平的念头。
  可惜终究只是念头一闪。
  这人并非表面那般温顺乖巧,嘴里说着兄友弟恭的话,可那柄柄梅花飞镖,早在与云羌、李豹子在地下密室时就已暗示,除了太后,还有一批想要杀害萧枫凛的人存在。
  今日已有答案。
  可皇宫里走出来的,哪有一个是干净的。
  此刻她刀锋架在翟明泾颈间,而她自己颈侧,亦有数柄寒光逼近。
  谷星抖了抖手中沉甸甸的翟明泾,“你说句话。”
  翟明泾神色恍惚,脸色雪白,沉沉喘息片刻,终是咬唇吐出两字,“退下。”
  祭酒色变,“陛下,此番出宫已属不宜,若再——”
  “孤说,退下!”翟明泾声音猛然拔高,竟透出几分颤抖。
  祭酒神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抱拳低头,不再言语。周围黑衣人对视一眼,亦纷纷收剑让道。
  谷星挑眉轻笑,目光掠过江兀,“江兀,翟明泾我便先收下了。”
  说罢,就带着翟明泾隐于夜色之中。
  翟明泾脸颊浮红,气息不稳,谷星侧目一瞥,狐疑道:“你怎的这般脸红?”
  “许久无人直唤孤之名……你再喊几声罢。”
  谷星实在没招,全身力气汇聚在小小巴掌之间,挥了过去。
  巴掌一招呼,翟明泾晃了晃,软倒在地,终于安静了。
  她疾步如飞,衣袍翻卷,强撑着将翟明泾架于肩头。虽是病弱之躯,却实打实的成年男子,谷星气喘吁吁地跑着,江兀与数名黑衣侍卫仍紧咬不放。
  江兀几步追至,疾风拂面,连他头顶黑纱都被吹得翻卷。他那双藏不住情绪的眼里,此刻满是怒意与难言的复杂:
  “将明泾交我。谷星,你二十年前恣意妄为,莫非以为今日仍可如是?”
  谷星脚下一顿,望向他,神情一滞。
  天光晦黯,一滴雨珠落在她鼻尖,她抬眸仰望苍穹,深觉今晚是无法劝动江兀,她长叹一声,终于幽幽开口:
  “二十年前,我曾问过你一件事,你为何学医?”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吗?”
  江兀未语,雨水淋湿他长发,缠绕如丝。鬓边发缕紧贴颈侧,弯曲如蛇*,宛若有灵。
  “你说,那是你的使命。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使命。”
  “你从不多言此事。但我知,你出自医门世家,是天生被挑选的继承者。而我,是流民之中挣扎求生的一缕孤烟。”
  “你的路,是旁人铺就;我的道,是与众流民一点一滴蹚出的泥泞。”
  她的声音微哑,却毫不迟疑:
  “你救翟明泾,救萧枫凛,却永远不会助胡乐天,也不会扶我谷星登帝位。”
  “哪怕我说百句,也换不来你一句真正的支持。”
  “你心里知道我所行并非全错,甚至认同其中数分,可你不会追随。”
  “你我皆知宗族乃华夏之根,无论哪朝哪代,那些资源、人脉、荣耀,皆封闭于内。宗族若资源有限,定会集中倾斜给可成才之人,以图日后反哺。”
  “你便是这被集中培养之人吧,江兀?”
  风雨绵绵,谷星微微收紧手臂,低头望了翟明泾一眼,“你若担心我会将宗族逼入绝境,那你便放宽心吧。”
  江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微哽,情绪淤阻难言:
  “……并非如此。”
  雨水滴落在他颊边,顺着下巴而落,不知是雨,抑或泪。
  第169章
  孩童时的光阴早已遥远,然回忆却历历如昨。
  每逢夏雨冬雪之际,旧事便如泉打顽石,愈发深刻,似那石上一隅浅洼,被时光滴水穿凿,终成深痕。
  江兀低声道:“我本是宗族弃子。”
  言及至此,他神情一紧,不愿再揭伤疤,更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半分软弱。他抿唇隐忍,将悲意压入喉底,强作凛然,声线嘶哑却强硬如昔:“将明泾放下。”
  谷星不动声色,竟当真放下昏沉不醒的翟明泾。
  可随后她一步步靠近,最后踮起脚尖,竟大胆地捧住江兀的脸。
  江兀一愣,脸色“唰”地白了,连忙后退一步,满脸惊骇。
  谷星吃惊感叹,“我还以为是阴雨天光线暗,你怎地……真的哭了?”
  她此举实在可耻,可却有用。
  江兀哪装得了生气,他原本还气势汹汹,这一吓、这一说,反倒像只落汤鸡般露了原形。
  雨水将他头发打湿,湿衣贴身,狼狈之极。
  他咬牙,怒目而视,一秒后却是无话,只得狠狠推开谷星,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力气打得像给自己两拳,转身欲夺过翟明泾。
  还未走出两步,忽觉脚腕一紧,仿若水中鬼物缠身,竟生生被拽得身形一顿。
  江兀低头,只见谷星眼眸清亮如星,正抱着他腿不放。
  “江兀””
  他一时发怔,竟忘了风雨呼啸。
  “你——”
  话未出口,脖颈处一痛,一记暗劲打来,他双眼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去。
  谷星被这宽厚身躯砸得头晕脑胀,满眼金星。
  “你怎不晚点再来?再晚点我都快和江兀绝交上了。”
  蒲宿枭心有余悸,双掌合十对着江兀低声唤了一句阿弥陀佛才敢开口,“我哪敢冒头。”
  他将黑衣守卫一一解决,才悄然赶来。哪知一来便撞上如此场面,他做徒弟的自是唯恐多听,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如今已是欺师灭祖之举。师父若是醒来,非抽我一顿鞭子不可。”
  谷星闻言诧异:“他竟也有这般一面?我还当你夸张了。”
  “都说不是人了。”
  “那我小桃?”
  “只对我。”
  谷星放下心来,“那估摸是你皮得惯了。”
  蒲宿枭拜师时年纪怕也不小,江兀遭遇事故后寡言少语,讲不过他,急眼了便动手。哪管你是哪门子天潢贵胄。
  她蹲地缓了片刻,才从晕乎中脱离,正要起身,一转头却见蒲宿枭眉间白绫,猩红渗出。话语几乎脱口而出:“你眼睛?!”
  蒲宿枭眼上绑着一层白绫,绫上晕着未干的血痕。若非雨夜遮掩,这血腥之气怕早已扑面而来。
  她记得半月前他还好好的,怎地如今……
  “吓人吧?”他轻轻摸上眼绫,唇边扬起一抹不在意的笑,“只是看着骇人,实则……也就看不见而已。”
  “这下总不会有人说我一边眼大,一边眼小了。”
  谷星心头一紧,眉峰皱得死紧,眼神落回江兀身上。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伸手,似要唤醒江兀,赔礼道歉好让他施治。
  谁知蒲宿枭早已洞察她心思,悄然搭上她的手,低声却坚定道:
  “谷小主编,这是我的因果。还请你,勿要插手。”
  他语声喑哑,似是连喉中也隐着伤。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俯身将江兀背起,脚步沉稳地踏入雨幕,身影渐远。
  谷星怔在原地,立了片刻,转身抱起翟明泾,紧随其后。
  待翟明泾醒来时,雨势已转小。
  夜色幽幽,雨丝飘飘,将天地连成一片朦胧。
  他只觉浑身钝痛,脑中混沌,缓缓转头,才发觉自己被缚于一根粗柱之上。脚下遥望,是京城街市,灯火点点,远如星辰。
  他眯眼辨认,心下想起,此刻他正位于小报新竖起的那座高楼里。
  楼中诸事已然近尾,桌椅窗帘一应俱全,俱是新制之物,空气中皆带着刺鼻清新之气,混着木料和纸墨,恍若一场潮湿的梦。
  楼梯那处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就看到谷星捧着一堆纸张上楼。
  她也不点灯,黑夜之中,明明晃晃的两双眼睛,四周都静,只听“哒哒”几声,她越走越近,最后在他身旁停下,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谷星:“方才多眼杂,我未曾与你细言。”
  翟明泾微仰着头,望着她低眉翻纸的模样。
  指尖修长,骨节清晰,那些纸页在她手下一页页翻落,如初春细雨般,有节奏地敲打在他神经最脆弱的地方。
  她看似在翻纸,实则像在探他心。
  翟明泾怔怔望她,忽然觉得,若这一刻能凝成画卷,也算是一场梦的全剧终。
  谷星将手中纸张细细理清,抬头望他,开门见山:
  “翟明泾,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你若肯助我推行这套《社会保障大纲》,我便允你一个心愿。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翟明泾凝视她半晌,目光深如潭水,忽而低声开口,“那我要你死。”
  他语气淡漠,却仿佛带着某种近乎私人的执念。
  或许,他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萧枫凛的眼睛,那般深情之人,失去所爱时,会不会像他这般,心头溃烂。
  谷星微愣,旋即眉梢一挑,竟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