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那处雅座并非包厢,三面用木板隔成墙壁,唯独朝下的一面是精雕细刻的木栏。倚栏而坐,探身望去,便可俯瞰楼下热闹景象。
  二楼花费虽比不得三楼的阔绰,却正好能将厅堂里的喧嚣与众色尽收眼底。
  灯影绰约中,笑语盈盈,人声鼎沸,中央一片红绸低垂,遮掩着几位正在奏乐的身影,丝竹管弦断续流转,仿佛连空气都浮动着温热的香气。
  这等局面,本就不是为避世清谈而设。二楼的精妙,便在于既能自成一隅,又能暗中察看众生百态。
  阿秀飞快地掠了一眼楼下,目光穿梭于粉黛与珠翠之间,却始终未能辨出浅娘的身影。
  她只得收回视线,恰好撞见卫桉探来的目光,二人相对,她微微一笑,以示无恙。
  两人分明一同前来,偏偏话少如水。
  阿秀与卫桉素昧平生,只在谷星信中听过这位师者的名头。国子监的探花郎,才气纵横、心思深沉,又曾为兄长雪冤搅动风波。
  她心生敬佩,佩服此人有智又有谋。哪怕她读了书,却还是跟不上谷星的思绪,她若是像卫桉那般聪慧,能帮上谷星的忙吗?
  可这些话都不好开口,若说她是不善言辞,而卫桉则更沉默,目光淡然,言语寡少,整个人像一块静静温润的玉石。
  这样两人一同坐在一席,旁人看来倒像是主仆一般。阿秀索性充作小厮,温酒斟茶,处处小心翼翼。
  待得姑娘们鱼贯而入,笑语盈盈地绕至席间,房中气氛登时热闹起来。阿秀见状悄悄退至一旁,将自己收敛于角落里。
  美酒佳肴摆上,杯盏交错间,纤纤十指轻拂琴弦,乐声宛转悠扬,在灯火与玉盏之间流转,勾人心神。
  阿秀不自觉就沉醉在那悠悠琴声之中。
  待一曲落下,卫桉微眯着眼,酒盏在指间转了转,终于出声:“这曲子技法虽熟,然琴音里却少了几分情致,数处转调之间,似也有些走音。可惜了。”
  那奏琴的女子闻言,脸色微僵,随即收敛笑意,盈盈起身行了一礼,声音柔和且自谦:
  “官爷一语中的,妾身技拙,实在愧对伯乐。今日手有些微颤,误了琴声,也误了各位雅兴。承蒙指点,妾身定会再加勤习,望他日能以琴心动人,不负官爷教诲。”
  阿秀闻言,脖颈僵硬地转了半圈,目光与卫桉在烛光下悄然一对,心领神会。
  她来前便按谷星嘱咐,服下了小桃调制的药丸。此刻声音全无过往的柔婉,带着四十岁男子特有的干哑与沉稳。
  她略微沉吟,缓缓开口:“我早听闻你们添香居有三位妙手,琴音绝伦,分别是婉儿、香檩和浅娘。今日我家老爷特意吩咐,要听最好听的曲儿。怎的?是看不起我家老爷,还是说,你们添香居的招牌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微微一滞。那抚琴女子面色霎时僵了僵,咬了咬唇,却还是迅速调整,强挤出一抹盈盈笑意。
  “官爷来得不巧,婉儿和香檩今日都有要事外出,浅娘也恰逢身子不适,还请官爷海涵。”
  她一边说,一边将琴缓缓收起,为卫桉斟满酒,眸中带着几分讨好和赔罪。
  卫桉却一脸傲慢,将那任性富商演绎得惟妙惟肖,冷哼一声,指节敲击案几,“我怎知你不是信口搪塞?偏偏我来时,这三位名角全都不见?还是说……你们心中另有他人?”
  抚琴女子闻言,笑意愈发牵强,低头顺从地应道:“官爷若是觉得小女子技艺不成,奴家这便去唤别的姐妹进来,自有能得官爷欢心的。”
  说罢,捧琴而退。不多时,老鸨又领着三位女子款步而入,却依旧不见那位传说中的浅娘。
  阿秀见状,微微颔首,待旁人不察,便以送酒之名轻步溜出雅座。外间游廊蜿蜒曲折,灯火疏落,她脚步极轻,每走几步便见得帘影间有人窃语、低笑,或男女暗会,或客人悄然窥伺,气息暧昧而混杂。
  她心里默默回想谷星所画的添香居地图,知此地看似无甚防备,实则暗线纵横,每隔几步必有眼线设伏。阿秀将步履收得更轻,每到转角,便用余光先扫一遍,才探身前行。
  她蹑足走进茅屋,屋内阴冷逼仄,只在墙根开着一方小窗。阿秀身量不高,勉强能钻过那透气的窗格。她深吸一口气,纵身钻出,外头风声呼啸,头顶的雨滴顺着屋檐淅沥而下,打湿了她的发梢。
  轻巧地抛出抓钩,金属声轻响,勾住高楼的檐角。阿秀屏住呼吸,指节泛白,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越到高处,心跳便愈发急促。回望灯市,楼下灯笼如豆,灯影朦胧,仿佛隔着无数重山水。
  她心觉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成为不了谷星。
  咬咬牙,又回头抓上木头围栏,一路贴着外墙移动,或许雨后墙面滑腻难攀,有一段甚至青苔丛生。风一过,阿秀手下一空,整个人险些坠下。
  就在她悬于半空的刹那,似乎有什么推了她一把,让她安然贴回湿冷的墙面。她背后冷汗直冒,回头却只见黑暗与雨丝,哪有什么人影。
  可她不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个胆战心惊的系统在拼命撑着她。
  这番波折并未使她气馁。阿秀咬牙翻至四楼,找到一处无人窗户悄然钻入。廊内人影绰绰,小厮低声交谈,她避开一切脚步,猫着腰一路前行。
  终于,在一处挂着纱帘的小房前停下,房门上贴着一角写着“浅娘”之名的红笺。
  阿秀手心微汗,握紧了袖中的小刀,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寂静,唯有药香与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交杂,呛得人头晕。
  榻上躺着一个女人,眉眼秀美,却神色憔悴。月色斜照下,她的皮肤如雪,却斑斑点点布满溃烂之痕,那些溃烂宛如夜色里悄然绽放的毒花。
  阿秀心里一惊,捏着小刀捂脸。
  她曾见过这样的花,那年村里被弃的妓籍女,归乡时也是这副模样。
  村里的人都说,妓女身上光秃秃,却有一条脱不下的衣服。
  第164章
  阿秀将小刀轻轻搁在榻沿,双膝落地,身子贴近床榻,指尖试探地搭上浅娘滚烫如炭的手背。
  她低声唤着,“浅娘……浅娘……”
  黑暗里,那女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溺水人攀住一根稻草。迷糊间应了一声,眼皮颤动,终究费力地掀开了一线。高热早已将她的双眸浸得迷离,视线朦胧,床前之人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阿秀握着她的手,能感到那皮下脉动微弱得几不可闻。屋子里一片死寂,除了几张用旧的木案和被翻得凌乱的梳妆盒,再无余物。她四下张望,竟无药物与食水,心下一沉,才知这处早已被弃。
  “浅娘,你这病可有人请过大夫?”
  她像是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此刻眼里只有这个满身疮病的女人。
  床上的女人听得真切,手指在阿秀掌心里微微收紧,声音低哑如絮,“你是谁……”
  阿秀长长吐出一口气,眉梢轻轻扬起,嘴角勾出一抹涩,“你的同伴。”
  这话落在浅娘胸前,滚了一圈,最后停在哪了她也分不清,只是暗暗地又加深了几分绕在阿秀手纸的力道,“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声音凄苦,气息虚弱,话音未落,人已力竭晕了过去。
  阿秀愣坐床前,四下寂静,只觉屋中药香、腐味与潮气交织缠绵,夜色在窗棂外缓缓流动,内心却如浮萍般空茫无依。
  这人叫自己救她,可她拿什么来救。
  她心想:浅娘真是倒霉,谷星、小桃、云羌,谁来都能救她。
  她自认不过针线女、灶头人,谷星的果敢、小桃的医道、云羌的身手,皆是她难以企及的明光。
  芸芸众生中,她不过是一粒不起眼的沙尘,风吹过,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阿秀!快叫醒她!她得了梅毒,活不长,你再迟疑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一旁的系统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潜进来,找了大半年才得来的线索,为什么不追问。
  它实在恨阿秀的软弱磨叽,若是谷星,此刻怕是早已将这人前世今生都问出来了。
  可阿秀哪里听得到系统的声音,她静在床边,月色洒落,她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愈发单薄。
  而此时的卫桉正独坐于雅间,透过半掩的雕花围栏,目光缓缓扫过楼下熙攘的人群。席间酒气浮动,笑语盈盈,商贩与浪客在灯火摇曳下纵情取乐,软语温香间,仿佛一切俗事烦忧都能借酒消磨。
  第二拨奏乐的女子,曲音还不及前人。
  卫桉眉头轻蹙,举杯将苦涩的酒一饮而尽。那一桌的姑娘们见状,互换了个眼色,知晓这位爷今夜怕是有心事,便三三两两散去,唯余一人留守伺候。
  那女子趁着酒意,轻巧地倚在卫桉肩头,掌心顺着他的胸口慢慢游移,指尖软若无骨,衣襟也在不知不觉*间凌乱几分。她吐气如兰,语声娇柔:“官爷觉得小女子琴艺如何?不如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