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树下还有一人。
  大小眼半躺着,背靠着树干,手里还在鼓捣着什么小玩意。他嘴角一勾,像是随意地搭话,“世上怎就有这么邪门歪道的玩意。”
  风掠过,寂静里又多了一分闷热。
  大小眼坐得无聊,忽地仰头,看到树梢垂下来的细布条,随风拂面。
  他顺着布条望上去,才发现那是缠在云羌手上的带子,纤长雪白,在沙色中分外醒目。
  他一愣,忙把视线移开,掩饰地哼了声,“那你现在什么毒?”
  云羌低头,嗓音干净清澈:“现在没毒了。”
  她没有再开口解释缘由,大小眼也没追问。
  天地辽阔,一时万籁俱寂。风吹过沙丘,带来远方的空灵。
  忽然,大小眼“嘿——”地一声打破沉默,“送你的,接好。”
  他手下黑影一闪,将什么东西抛了上树。
  云羌下意识伸手接住,掌心一沉,是个手掌大的布偶。
  那布娃娃五官画得生动可爱,有几分谷星的影子,甚至还穿着一身迷你的衣服,腰间系着根线做的腰带。
  云羌眼睛微亮,唇边难得露出真切的欢喜,许久才挤出一句,“谢谢。”
  大小眼别过脸,声音低低的,“你别跟谷星说是我给你的。”
  他记得之前谷星缠着他要巫毒娃娃,扎着扎着就上了瘾,隔三岔五就来要,他缝得眼花手抖,最后还得躲出去清净几日才得安生。
  云羌却不同,这姑娘性子太静,喜欢了也只是细细摩挲几下,像珍惜什么天大的宝贝。
  此人明明是她自己主动说要来沙丘,这会却满眼不舍,每日得闲就顶着大太阳,往京城的方向看去,似乎晚上做梦都恨不得飘回京城。
  实在让他于心不安,加上心有愧疚,他甚至都不敢看这人的眼。
  云羌不明所以,但也不多问,点点头,“好。”
  她低头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娃娃的笑脸,眸中闪着细碎光彩,嘴角也忍不住地往上勾,“你手艺真好。”
  别人夸他十句天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可不善言辞的柱子偶尔点头称一句“你手艺真好”,那话就能在大小眼脑子里盘桓许久。
  他心情飘飘然,指下针线轻灵,一件件小衣服很快落成。
  云羌这回望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眼里满满是压不住的崇拜。她一翻身从树上跳下来,蹲在他身侧认真道:“我想学,你教我。”
  夜色缓缓降临,沙丘上月光微白。
  于蛮上来寻人,远远见到两人席地而坐,一堆长着谷星脸的娃娃头碰头围坐,像在举行什么神秘仪式。
  她凑近一看,无语凝噎,“你俩……这是小报最近的潮流吗?”
  包范也好,云羌也罢,甚至小报的基地门前,还有一尊雕像。
  也不知道谷星见着,会是什么表情。
  “快吃饭吧,再磨蹭饭菜都得让人抢光了。”
  她如此嘀咕着,看着地上的碎布,和一条条未成形的小衣服,心道两人一时半会定是不会回去。
  她又侧头觑了大小眼一眼,咂摸着,“嗨,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她嘴上念叨,手下却动作利落,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云羌:“送信的来了,里头有你的。”
  云羌连忙接过,拆信时动作都带了点小心翼翼。
  大小眼斜躺在树上,懒洋洋地道,“谷星回到京城去了?真是不容易。”
  他说的没头没尾,两人也不知道他意指何处。
  他眼一斜,意外看到谷星给云羌的信里是一副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画的啥,大鹏展翅、喷火冲天?!”
  于蛮闻言也凑过头,朝那信件瞟去,看到是一副用毛笔画的涂鸦,这式涂鸦经常出现,可两万流民里,谁都看不懂。
  “谷星说太后最近在练兵,估计皇帝生辰那日会偷偷运人进宫。”
  于蛮咋舌:“云姐姐,真是佩服!”
  又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两颗小种子,郑重塞给大小眼:“谷星让我转交,给你,或者轮椅军师。那人今日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躲哪了。这东西太重要,我不敢留身上,快接着。”
  大小眼漫不经心地接过,原本懒散的神色突然一紧,盯着掌心的两粒种子,目光变得炯炯如炬。
  忽而,他如受驱使般站起身,衣摆卷起一阵沙尘,沿着沙丘斜坡疾步而下,转眼便没入地下的甬道。
  “哎!你干嘛去——”于蛮隔着风沙大声喊他,只见那人影已远,沙尘中只余一句轻飘飘的回音。
  他四处打听,终在一处草堆里找着那跪在泥地上比对植株的林絮竹。
  “军师,军师。”
  林絮竹正揪着几根草叹气,闻言身子越发缩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泥里,可惜终究还是被闲无忧一把拎了出来。
  林絮竹灰头土脸,拍掉草叶,口气哑哑地,“有话直说。”
  “军师,我喊你你怎么不应我啊。”他笑眯眯地在林絮竹面前蹲下,“可叫我好找。”
  沙原的景虽美,却并不适合人居住。
  林絮竹耐得住寂寞,可其他新搬来的人一个个都想着京城的好,一个个都失了魂。
  特别是大小眼,此人最是可恶,此人和谷星一样可恶。
  嘴上虽一口一个“军师”,可每次喊完他都得倒霉几天。
  林絮竹在沙原里一干就是大半天,动水利、修房屋、选种子,连头顶的烈日都顾不得,累到眼前发黑便就地打个盹,才一闭眼没多久,大小眼便提着一瓶不知名的汤药过来,见他动弹不得,二话不说就把药灌进他嘴里,非要把他灌醒了继续干活。
  如此地狱一般的生活,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欠了谁前世债。
  “你要不直接给我个痛快吧……”林絮竹抱着脑袋蹲在草堆里,语气里满是认命和哀求。偏偏大小眼手脚麻利,直接把他按得死死的,偏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军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林絮竹将信将疑地抬头,借着蜡烛微光,见那人手指间夹着两粒干巴巴的种子,皮糙纹深,散着说不出的药味。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勉强凑近了些,“这是……谷星又淘换回来的什么稀罕玩意?这玩意,难不成能不见光也能发芽?”
  大小眼原本得意洋洋的神色一顿,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嘴角抽了抽,低声道:“你莫不是种地种傻了,军师。”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搓着种子,神情认真起来,“这是显影药水的材料。
  我在那本矿山带出来的册子上,也闻到过这种味道。”
  第163章
  夜色渐深,御街却愈发灯火辉煌,照得整条街仿佛白昼一般。
  两旁的勾栏院门楼高悬灯彩,朱红粉绿,簇拥成霞。脂粉香气与醇酒浓烈地交织在夜风里,连青石板路面都仿佛氤氲着胭脂和美酒的气息。
  楼阁间,莺声燕语、丝竹管弦时隐时现,几声呦嚯笑语从帘下传出,带着几分娇嗔几分诱哄。
  那唱词的调子宛转悠扬,软语入耳,勾得路过的行人脚步迟缓。酒客来往如织,文士商贾、贩夫走卒无不被这温柔乡裹挟其中。
  只消多看一眼,怕是魂都要被这灯红酒绿勾了去。
  阿秀仰头望去,街道两旁的灯笼如游龙蜿蜒,映得夜色温柔。
  沿着灯火,她终于觅见了那一方刻着“添香居”三个朱红大字的匾额。她脚步越发缓慢,心头却如擂鼓阵阵。
  今夜前来,不只是要查阿牛哥之死,更肩负着谷星托付的秘密任务。她收敛心神,深吸几口夜里的湿气,手心里不觉已经沁出汗来。
  抬眼见卫桉正投来安慰的目光,阿秀朝他轻轻一笑,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恙。
  她自幼规训在村落,从未涉足这样的青楼勾栏,连门前的青石板都让她觉得礼法相隔,仿若脚下生云。
  倘若换作从前,她还是那个村妇阿秀,或许这一生也不敢踏进这样的地方。
  她离这地方最近的距离,是她曾在村子里见过一名弃籍女。
  所谓弃籍女,便是那些被妓院除名、脱离妓籍的女人。
  那女子本是被卖入风尘,后来染病被老鸨赶出,无依无靠,带着残躯归乡。可迎接她的,并非慈悲,而是村人的冷眼与流言。
  阿秀在那一颗颗砸向弃籍女的石头阵里看到了女人的脚下的土地。
  女人若没有男人,又会是如何下场,她看得清楚。
  此刻跟在卫桉的身后,缓步踏进添香居,目光缓缓地扫过那些女子的脸,却发现,大家的脸上都有几分似她。
  她轻轻一笑,静静跟在卫桉身后。
  两人方才步入门槛,便有一名打扮精致的小厮殷勤迎上,满面笑容,态度亲切温和,是她素来不曾体会过的热络。
  卫桉与小厮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立刻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领他们登上二楼,在一隅幽静的雅座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