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如今小报的根据地一分为三,城里有五层高楼,郊外有宅群田亩,沙原之下又有隐秘基地。
  像她之前所说的,小报能挣些温饱的小钱,若想要真正脱困,不仅要搞定户籍问题,还要助他们通往其余的就业之路。
  愿种地的租田,愿学艺的教手艺,只要愿意自立,便能养家糊口。
  不过如今最危险的地方,竟是她和李豹子所住的新宅。
  总有人不怕死的往上闯,若不是他们小报眼线最多,估计也扛不下这狂风暴雨。
  “真是树大招风。”谷星摇摇头,掐头去尾地和李豹子解释,“皇帝气息奄奄,江兀入宫救治,恐怕也无力回天。”
  李豹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农田间人影如蚁,镰刀映着雨光。
  “也不知道还能安稳几日。”
  田野里,水雾氤氲,麦浪翻涌,风声与远山渐渐连成一线,模糊谷星了双眼。
  待看乏了,她收回神思,余光不经意掠过村落远处那片墓林,心头蓦地一紧。微雨中,青冢一排排,蒿草萋萋。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李大哥,我与你相识已久,却还未曾拜见过嫂子的墓。今日恰在近旁,若不去祭拜,心中总觉歉疚。嫂嫂和侄儿,是葬在何处?”
  谁知李豹子却一脸错愕,满眼莫名地望过来:“谷星,你说的什么话?”
  “我妻儿没死啊。”
  谷星身子一僵,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
  她喉头一动,像是有什么声音要从胸腔冲出来,却又不敢喘气,生怕一呼吸便惊碎这似梦非梦的时刻。
  李豹子愣了一息,旋即恍然,“萧大人说你磕着脑袋,难不成真磕坏了?谷星,你忘了?那时你我被陷入牢狱后,萧大人曾找过我。告诉我他已将我妻儿暗中安置到了江南。我家中长辈竟在二十年前的江南留下一些陶瓷窑业,平日极少与外界往来,也没人细查,便侥幸躲过一劫。”
  “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李豹子摸不着头脑,他低头去看,才发现谷星早已蹲在地上,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雨丝顺着发梢滑落,沾湿了鬓角。
  李豹子心生怜意,跟着蹲下去,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嗓音低沉:“这是怎么了?可真把脑袋磕坏了不成?你若是觉得难受,我唤来小桃给你看一看。”
  那掌心的温度隔着发丝传来,柔和得让人鼻酸。
  谷星只觉一股暖流在心间悄悄化开,心头乱麻般的情绪在这一刻无声松解。
  她哑声笑了笑,眼角氤氲着未落的泪,声音却异常真诚:“李副编,既如此,你快些启程去江南,与嫂嫂和贤侄团聚吧。古人言‘人生得意须尽欢’,此番失而复得,何其幸哉。你为小报付出良多,现下天伦有期,岂可再错过。”
  李豹子手顿在半空,久久未落,过了一会儿才收回去,掩去眼底那抹微微的湿意。
  “说这些做什么?我若真这时候回江南,恐怕还要被妻儿嫌弃胆小怕事呢。”
  他望着田野深处的雾气,声音低了几分,“我也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个声音让我留下来。”
  “我这一生之中,上半生得祖上福荫无忧长大,下半生却遭此陷害,差一点就一家命丧黄泉,若不是你和萧大人,又怎么有今日的我。”
  “江南的老家虽做陶瓷瓦罐,却与书业无缘。虽不能助《大事件》广传四方,但若日后有流民兄弟想去江南谋生,我自会修书引荐,让他们在陶坊立足,糊口养家。”
  谷星摇摇头,心中百感交集,震撼难言。
  她扶着李豹子慢慢起身,一口气吐尽胸中郁结,整个人仿佛洗净铅华,神清气爽。
  脑中却忍不住怨起萧枫凛,这等大事竟分毫不提,连半句邀功都没有,真是个哑巴。
  想来此人亦正亦邪,总归是理不清。
  两人一路说了许多心底话,直到云淡风轻时,方才踏进新宅。
  如今云羌不在,也不知道几人在沙原那处是否安好。
  她人一回到书房,门外就有流民脚步匆匆赶来,说小桃在找她。
  她闻言心头微跳,三步并作两步赶去医馆。
  入内时,小桃正皱眉对刘仁善施针。
  二十年对自己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如今记忆补全,再见此人,她才忽然明白,当初刘仁善说出的那句“竟然是你”,究竟隐含多少愤恨。
  只是这人亦不无辜。
  他为胡乐天行事,在宫中经手了多少条人命买卖?
  她风风火火地捅破此事,怎料宫里的侍卫不但没能擒住祝永德,反倒打起推诿的主意,将婴儿失踪案往她头上强按。
  她后来凭空消失,恐怕更是坐实这逃亡的罪名。
  刘仁善,又或者说刘于,此刻正坐在木椅上,身上扎着数根续命银针。
  他头发枯焦如被火焚过的杂草,斑驳老年斑在灰黄的脸上肆意蔓延,皮肤褶皱枯干,几乎看不出一丝活人的弹性,只余下生不如死的疲敝和哀凉。
  谷星挠了挠头,“怎会落成这样?本还想再问他几句。”
  旁人说这人这几日滴水未进,若非心头残存一线盼儿之念,恐怕早已魂归黄泉。
  此人能为骨肉断肠至此,却偏生又做着将他人骨肉买卖的营生,让人难以定论孰善孰恶。
  “刘于。”谷星又喊了一声,“刘于……”
  枯槁如鬼的男人听到呼唤,眼珠艰难地转动一圈,终于将浑浊的视线落在谷星身上。那目光如铁锈蚀骨,带着迟暮的恨意,也带着死灰中难以湮灭的执念。
  “你终于记起我来了?”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断断续续,像是风中摇曳的残烛,“怪不得,太后忌惮你,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他死死盯着谷星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的容貌刻进灵魂。哪怕二十年光阴早已模糊记忆,仇恨却一寸未减。
  “之后你们还将男婴女婴带出宫?”谷星直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刘于听罢,嘴角突然咧开*一丝诡笑,牙龈间残留着殷红血迹,像是吞噬血肉的恶鬼。他盯着谷星,目光里满是森然和恶意。
  “为何不带?”他咬字沉沉,笑得腥风血雨,“他们唯有如此,才是最大的价值。你以为宫中婴儿能有几分活路?不过是一缕缕冤魂。”
  谷星眉头紧皱,心下微寒。
  她终于明白,自己还是着了这人的道。刘于惯会装腔作势,上回将她哄到铁头张面前,差点就被阴了一手。
  什么添香居、什么女眷、什么宫中谋职……细想之下,倒像是一场场精心编织的局,线头尽数归于当年那条隐秘的卖婴链。
  那新任的刑部侍郎杨亦文,只怕并非是来救刘于,反倒是来奉命灭口的。
  怪不得那会急匆匆带走那位讲着岭南话的断指哥,如今想想,断指哥到底被救回来了没有?她还未曾得及细问李豹子。
  “你儿子?”
  谷星看他一眼,轻声道:“确实还活着。”
  这句话落下,刘于原本死灰般的面容像是骤然被春雨惊醒,眼里有光亮微微晃动。干裂的唇颤了又颤,他喉头哽咽,声音断断续续,竟再也抑制不住哆嗦。
  可谷星轻笑一声,“我把他卖了。”
  “我也想试试,一个人到底能值几个钱。”
  “可惜他命薄,是个病秧子。就算治好了,也卖不出个好价钱。”
  “你把他卖到哪里去了?你卖到哪了?”
  一旁的刘仁善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上前,眼中布满血丝。他的双腿因久坐而僵直无力,身子一离了椅,整个人如泥一般扑倒在地,溅起一地血水。那一身脏污,说不清是血是脓,腥臭刺鼻。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尽全力在地上匍匐着,一寸寸往谷星的方向爬,手指死死扣在地砖缝隙间,嘶哑地追问:“你卖到哪了?他身子那么弱,你怎么舍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那双眼里全是怨毒和哀求,像极了二十年前东华门前的模样。那时他就在谷星眼皮子底下将林絮竹带出宫,如今兜兜转转,孽缘未绝,这场交易竟还未画上句号。
  “为什么?”他声嘶力竭,仇恨几乎要冲破躯壳,溢满屋宇。
  这人竟然会问起她“为什么”?
  谷星望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心,我也是仁善之人,定不会将他卖去那等穷凶极恶之地。”
  “反倒,送去了富贵人家——”
  她稍一停顿,吊足了胃口,最后探身在刘于耳边轻声,“当书童。”
  “他在那里,虽说身份卑微,需仰仗主人恩赐才能温饱,但到底不至于饿死。如何?”
  她每说一句,语气越发轻快,落在刘于耳里却如恶鬼低语,字字如刀。刘于突然攥紧拳头,脸上肌肉抽搐,泪与血交织,滴落在脏乱的地板上。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