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沉默片刻,祭酒忽道:
  “肖二狗,你去把帘子掀开,看看。”
  谷星一怔,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守卫,见对方面无表情,便只得缓缓起身,走至窗边。
  她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庭院空地上,正有刑狱司的兵士与几名书童聚在一起,似乎在分发什么东西,卫桉在低头记录,偶尔应上两声。看上去一派寻常,没有半分异常。
  她眯了眯眼,又看了一会儿,心中却越来越发毛。她想起方才自己与于蛮反复串过的说词,自觉无懈可击。
  就算祭酒真去查,也查不出破绽。
  可这屋里的气氛太不对了。
  莫非这老狐狸是在诈她,让她自乱阵脚?
  祭酒见她久久未语,似是终于有些失趣,低低笑了一声。茶盖轻敲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铛”。
  那声音落下的一瞬,谷星只觉脊背一紧,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肖二狗,”他唤她,每一个字都停顿分明,“你根本没穷过。”
  谷星倏地一愣,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穷人的腰,哪弯得那么久,又直得那么快?”
  她下意识望向窗外,那些书童,即使只是接过刑狱司手中物什,身子也仍旧习惯性地微弓着,不敢与人对视,只看着别处,眼神浮游而避让。
  “哪怕后来脱了籍,得了身份……可从小熬出来的习惯,想改,哪那么容易?”
  “可你完全没有。”
  他这么一说,谷星便知,自己已然暴露。
  可还未等她组织语言,一股劲风般的念头“轰”地撞入大脑中,搅得她心神动荡,思绪碎裂。
  她一直以为卫桉不喜言笑,行走无声,永远一副寡淡神情,是因为这人性子孤傲。
  可忽然之间,她却意识到,那不是性子,是习惯。
  不声不响、不惹人注意,这是一个书童的规矩。
  可大小眼说过卫佑亦是清贫寒门,他哪里来的书童?又是哪有本事,认一个书童作弟弟?
  谷星额前冷汗直出,想拔腿跑回新宅抓大小眼好好问个清楚。
  “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祭酒闻言轻笑一声,放下茶盏,“你的名字是?”
  谷星不假思索:“谷星。”
  “来历?”
  “京城小报《大事件》主编,来此调查监生死亡一事。”
  祭酒抚掌笑了几声,语气看似宽和,眼底却波光不定:
  “谷星,你在民间奔走,收流民,谋善举,传得声名远扬。流民称你为活神仙。”
  “就连朝中,也渐渐多了你的传闻。”
  “流民爱你,是因为他们久不见这样的义举。可朝廷不一定喜欢这样的声势。”
  他手指轻敲茶盖,发出清脆回响:
  “如今是太平年景,不兴割据分权。你替流民谋生,他们自是感恩;可在地方绅户眼里,却是坏了规矩。”
  “你可知,为何朝廷明知四野流民困苦,却迟迟不出手?”
  “穷人依附富人,本是制度一环。若由朝廷横插一手去救,那便是破坏了朝纲与里俗。”
  “名分一乱,根基便浮。这不是慈悲与否的问题,而是江山是否稳的问题。”
  “所以,朝廷与你,皆需各安其分。官绅可以赈济,但必须在许可之下。民众行义,也须知礼;越了礼,那便不是义,而是犯上。”
  屋内的气氛实在沉闷,压得谷星呼吸不畅。
  “你的意思是?”
  祭酒依旧坐得端正,闻言不急不缓地放下茶杯,挑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声。这世上的好事,若做得太满,便不再是‘好’了。”
  “你谷星,名未挂官籍,身未入籍卷,却行的是官道、动的是赋财、握的是人心。”
  “这世上哪有不纳税的义仓?哪有不归属的义举?”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温和了些:“但我并非全然否定。你做的这些事,确有可取之处。只是——”
  他抬眸,语气一转:
  “若你愿意归于体制之下,归于名分之内,太学亦可为你奏请赐额,正名立事,设官设籍,转为国策。”
  “你仍可办你的仓、养你的人。只是那人要落籍,那粮要记账,那策要备案。”
  “这样,你得保全之道,百姓得实利,朝廷得民望。”
  “多好。”
  谷星脚一软,屁股便挨在墙上,两眼空空。
  萧枫凛没给的铁饭碗,别人给她了。
  第109章
  谷星还记得,昨夜里于蛮所说过的话。
  她说,她是土匪。
  “从水里醒来那天起,我就是土匪的女儿了。”
  谷星的呼吸微顿,只当她说梦话,转头看去,却见于蛮整个缩进了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直愣愣望着床顶。
  那眼神,说不清是怨还是困,总归是醒着不想睡。
  雨丝悄悄洒进屋里,凉意透被。可屋里最冷的,是她方才那一句。
  “谷星,”她忽然轻声,“流民和土匪,到底差在哪?”
  “我们寨子里头说,土匪多是流民变的,又常从流民里收人。”
  谷星努力战胜睡意,撑起身子想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又重新躺下。
  “都穷。”
  于蛮轻轻笑了一声,“可他们都待我好。”
  “叔伯教我练功夫,劫来的书都留给我。他们不识字,只看封面,凡是像书的,都给我藏着。”
  “情色的也有。”她眉眼弯了下,“我最爱看人与妖相恋的,写得奇怪,可自在。”
  “但人与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又怎能善终?”
  她说得没头没尾,眼神一暗,收了笑,又绕回话头,“可我还是不能上学。”
  “土匪没有身份,新政再怎么普及义学,没身份,就没有读书的资格。”
  “我又是女的,更不配有功名。”
  “所以我才找了阿信,接下这来国子监的差事,我想看看,国学和民学,差在哪里。”
  “可来了才知道,都是狗屁。”
  “他们嘴里念之乎者也,笔下写的是大道,眼里却只看得钱与权。”
  “你问他们穷人,他们就说,‘穷人该依附富人,这是天理。’”
  “可他们再怎么折腾新政,也是白瞎。”
  “没穷过的人,怎么知道穷人是什么样的,又真正需要什么?”
  于蛮坐了起来。
  她满头冷汗,湿发如蛇,缠在颈边,贴在苍白的锁骨上,一缕一缕地像缀着水光。
  雨打窗棂,那点朦胧月光从屋角倾进来,落在她脸上,只映得半张面,如妆未褪的妖。
  她抓上谷星的手,紧得像是溺水的水鬼要拉个伴似的。
  眼睛紧紧锁着谷星。
  “谷星,我把我的命给你。”
  “求你,让叔伯们变回‘良民’。”
  “希望你,不要与朝廷为伍。”
  “……我答应你。”谷星道。
  话音一落,那茶盏再次发出“咔哒”一响,清脆入耳。
  屋内依旧昏沉,草帘下缝隙透进一束晨光,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出一道微红的痕。她却仿佛无觉。
  她终于想起来,那件自己一直忽略的事。
  萧枫凛与太后之间的博弈,实则还有第三股力量介入……
  她曾以为自己接李豹子出狱中遭遇袭击,是因为招惹到了某位贪官,要寻她灭口。可现在想来,并非如此。
  那日在新宅的地下室中,云羌说过,想杀萧枫凛的人,实则有两批。
  一批是太后,那另一批又是谁?
  祭酒他背后那人,是谁?
  谷星低头,擦了擦手臂上的那道红痕,脑中一帧帧地翻着过往。
  许多她曾忽略的细节,如今都浮出水面。
  线头凌乱,然却渐渐拼出某个方向。
  她抬起眼,面向祭酒:
  “但我也并非毫无条件。”
  “就看祭酒您如何看待了。”
  ……
  走出屋时,她仿佛重见天日,阳光虽淡,却刺得她眼睛发晕,后背的汗遇到风,冷得她浑身抖了抖,腿脚一软,恨不能抱棵树缓一口气。
  可偏偏余光扫过一讲堂内,见到卫桉在架前整理东西,他背对着光,身影被书架拉长,肩胛骨处微微隆起,似是久未休息的样子。
  眼神落在书页时冷得像冰水浸过,手上翻书都像在翻风。
  谷星收回视线,又瞥了一眼身后寸步不离的守卫,琢磨着一时半会是换不回鞋子了。
  她回到寮舍,一推门,屋里空荡荡的。
  心头一跳。
  她转头问门口守卫,果不其然,于蛮被乌凝衔唤走了。
  不过想来,对方无凭无据,一时半刻也不敢真把于蛮怎样。
  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靠在窗边坐下,本想闭眼歇一会,哪知一不小心竟睡了过去。
  睡梦正酣,耳边却总有个咕咕咕地叫个不停,扰得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