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他垂下眼睫,在谷星胸有成竹的目光下轻叹一声:“你想我做什么?”
  ……
  “此处进去便是了。”
  李博士见谷星东张西望,眼底不由浮出几分轻蔑,心中暗骂一声“乡巴佬”,寻常暴发户出身,怕是未曾踏足这等园林深院。
  他越想越恼,面色阴沉,咬牙切齿。
  若非此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握着他一干把柄,他怎会低声下气,陪着这群流民匪类周旋!
  一腔怨气翻涌至喉,李博士再开口时,语气更显刻薄几分:“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礼仪规矩、言行举止,莫要叫我在国子监里失了体面!”
  李豹子本欲出言和缓几句,料想以这类文士惯常心高气傲,若真惹怒了,日后相处更难。哪知谷星却只是淡淡一笑,收回打量的目光,竟未对李博士的尖酸言辞露出半点恼色。
  “自是听得清楚。”她道,“我今晨便已沐浴更衣,换上祖上代代相传的锦衣。”
  说着,还特地逗李博士似的,在他身边转悠一圈。
  她穷鬼衣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邺锦明去找李博士后,这人便写下整整一卷注意事项,让她熟记后再入国子监,第一条便是让她换一件衣服。
  谷星看罢哈哈大笑,当即一拍桌子,用了公账银子,为自己寻了套潇洒公子打扮。
  衣裳一换,倒也真像模像样,多了几分正经人的派头。
  李博士见她态度尚可,心下略感安慰,脸色也缓了几分,便引她往讲学之所。
  谷星紧随其后,穿行于曲折长廊之间,青砖石板泛着晨曦微光,两旁树影婆娑,疏影横斜,风过而叶响。
  行至一处回廊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乃一方开阔讲堂,檐下悬着数幅水墨书画,笔势遒劲,墨意未干。
  堂前三两成排之士子,或立或坐,衣袍整齐,低声诵读;一位年轻先生于讲台书案前侃侃而谈,所讲正是《春秋》。
  谷星一愣,心道不愧是最高学府。
  她看到此情此景,又唤起现代的大学回忆,也不知道在此处呆这么久,知识点全忘了,回去期末该如何是好。
  她思绪尚未收定,那台上讲课的夫子已收卷而下,途经李博士处,略一拱手,寒暄两句,旋即离去,目光未曾在谷星与李豹子身上多作停留。
  谷星眉梢微挑,凑近李博士低声问道:“他是何人?”
  李博士有点嫌弃谷星凑过来,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今年新中探花,名唤卫桉,方入国子监任教。”
  “哈——”谷星轻笑一声,权作回应。
  原来他就是卫桉?模样倒是出乎意料的好,竟生得一副好皮相。
  放榜游街的几日她恰不在京中,只从流民口中零星听说了些情形。
  一甲三人,多出自士族门第,然这位探花,却是实打实的中产寒门出身。
  此事实属罕见。上一个以“普通人家”之身考入一甲的,还得追溯到萧枫凛这人。
  这不免让谷星在卫桉的档案上多停留了几秒。
  未曾想,今日竟会这般不期而遇。
  谷星点了两下手中的小报,随李博士步入讲堂。
  她衣袂微扬,步履洒然,方一踏入讲堂,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那京中热议的《大事件》主编,竟真要入国子监讲学之事,三日前便在诸生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今日终见其人现身,自是一番热闹景象。
  众学子皆抱看戏之意。毕竟士农工商,商为末等,逐利之人最不为士林所齿。
  众人俱不明白,李博士又或者是监内夫子为何会将此等人物引入讲堂。
  李博士立于讲台之上,环顾台下满座,脸色早已难看至极,心中更是暗道晦气,指尖微颤,今日过后怕是晚节不保。
  他干咳两声,强作镇定道:“前些时日,我曾言欲请一位别开生面之讲者,来谈当下民情与文道之用……”
  “此人虽非士林中人,却行文有据,立意深远,望诸位勿以出身高低而轻加评断,且听听她如何解读一纸文章。”
  这番话说得七零八落,也未挽回几分颜面,堂下众生神色不一。
  忽有一人趁李博士换气之隙,轻笑出声,打断其言:“请一位小报写手来谈文道?李博士,今日我们是来上课,还是听人评书说唱?”
  谷星眼角微挑,朝声音方向望去。
  来人名唤贺古,一品武臣贺俊之幼子,文才不俗,却性情乖张,人称“率真”。
  据隐秘消息得知,此人小时候脑子被屋顶砸了,从此落得半傻之名,时常口不择言。
  京中士子多以为笑,更有好事者私下调侃:“贺家满门皆峥嵘,独他一人顶破天灵,砸出三分傻七分胆。”
  传得久了,倒也成了他的“率真”由来。
  此刻,他倚椅而坐,双眼精光直射,丝毫不将讲堂上三人放在眼中。
  他话音方落,其侧又有一人出声:“贺学子此言未免太重,师者引路,听之无妨。或许这商人当真有几分墨意。”
  谷星目光一转。
  此人名为乌凝平,一品文臣乌史之子,家中排行第三,才学兼优,素来温文尔雅,笑容恭敬,然人后诡谲,乃典型笑面藏针之辈。
  传闻此人与其长兄乌凝衔一般,任国子监的监生长,操持监中学规与诸如祭孔、迎榜等仪礼,监中声望颇高,未来仕途坦荡。
  两人一贬一褒,堂中顿起涟漪,低语之声交织而起,如落雨之细碎,气氛霎时热络。
  然而李博士面如锅底,几欲转身离去。
  谷星慢慢走至讲台之上,举手将手中报纸一拍,声音清脆,“啪”然落定。
  她并未立即开口,只环视众人,目光从一*张张或冷或热的脸上掠过,心中将人名、家世、性情、好感度一一对上号。
  不愧是上舍生。与入监初遇的下舍生、中舍生不同,他们眼里盛满的是傲气与优越,自诩未来天下皆入掌中。
  而她此番入监,原是欲借国子监之名,正小报之道,亦希图争得几位国家栋梁之助力。
  可眼下一看,此路甚远。
  “诸位,可曾读过《大学》?”她语声悠悠,却清朗穿堂。
  “其中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诸位,可还记得?”
  此言一出,堂中略有骚动。
  贺古眉头一皱,目光凌厉,“你这话是何意?”
  谷星一笑,纤指轻点案上的小报,“大学之道,贵在彰明德性,推己及人,以致至善之境。贺学子既读此书,怎会不知《大事件》之宗旨,亦是‘明德亲民’四字所系?”
  此语方落,学堂一时寂然。
  “贺学子若未读过《大事件》,便断其为‘评书说唱’,岂非妄断?如此学风,怕是辱没了这‘国子监’三字。”
  贺古面色涨红,眼中几欲喷火,猛地一拍案几,怒声未发,便见谷星已下讲台,径直向他而来。
  “你……你欲作甚!”贺古心头一跳,还以为这粗人要动手!
  岂料谷星却将一份报纸“唰”地摊在他案上,又不紧不慢地向堂中其他学子一一分送。
  众人好奇心起,纷纷围观,交头接耳。
  谷星轻咳一声,笑意嫣然,却字字落地:
  “诸位可知,自古以来,有几人得民之心,辅君安邦,济世为怀?”
  堂下一人脱口而出:“诸葛孔明、狄仁杰……”
  谷星微点其头,继续追问:“那诸位可知,他们之所以为贤,为君所倚,为民所敬,又因何而来?”
  她不待应答,朗声道:
  “皆非凭空而得。或躬耕于南阳,或行遍四方。他们耳听民声,目睹疾苦,方知天下百姓为何哭泣,为何跪拜。唯有身历其境,方能知善政之艰。”
  “为臣者,不止为君分忧,更当识民之苦、察民之思,方可解君忧、平世乱。”
  说罢,她一展手中之报,语声悠然:
  “可否有法,使庙堂之上亦闻市井之声?”
  “《大事件》,便因此而生。”
  第100章
  谷星三言两语,竟将一纸小报,抬至“经世致用”的高位。
  可堂下的人又岂是糊涂人,哪容她如此胡说八道。
  忽有一人冷声开口:“你口口声声市井之声,那首刊之中,登的可不正是罪臣萧枫凛自赏美貌长达一小时?”
  谷星闻言,眼角一弯,笑意盈盈地扫了那人一眼,心中暗道一声:好眼力!那可是她精心挑选的爆款。
  未待她回话,又有一人冷哼接道:“还有元日私会女子一篇,编得有鼻子有眼。怎地,他还金屋藏娇不成?”
  此言一出,顿引众人兴致高涨,竟不约而同低声议论起来。
  逗得谷星哈哈大笑,这群满脸正经的读书人,没想到私下还挺关心萧枫凛的花边新闻,大红人就是没有隐私。
  一口一个“罪臣”,怕不是萧枫凛还没倒台前,这里面还藏有不少他的迷弟,没少让小厮书童为小报贡献销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