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可仵作能干些什么?旁人见着碰尸体的职业,都嫌晦气远离。”
  “这可没有尸体发挥你的所长。”
  他又叹了口气,若古兴当真是仵作,又怎会流浪得两颊消瘦,不得饱食?
  他两眼一闭,权当未曾察觉。
  “非也。”谷星不愿管这些细节,她嘴角一勾,“仵作岂止解尸?我能记录案卷,通文断字。”
  “族内若有文书,档案记录的活,我定当贡献绵薄之力!”
  “……你这初来之人,怎能接触宗族文案?”
  希文沉吟片刻,从头至脚打量谷星几眼,最终点头应下:“既如此,便去三弟那教孩子们识字吧。”
  谷星见着林絮竹,沉默了。
  林絮竹却丝毫不意外她的到来,扫了她一眼,便自顾转回头,将心神系于一众孩童身上。
  此时他坐于树荫之下,石凳为席,手执枯枝作笔,于泥地书字讲文。偶尔翻弄腿上的书页,加以讲解。
  周围围着十余孩童,或七八岁,或十余岁,最小者不过一岁有余,尚吮着拇指,牙牙学语,尚未开言。
  一切静谧安和,连虫鸣都低了几分。
  谷星未敢出声,寻了棵树旁蹲下躲着日光,静听那断断续续的讲解声,与林絮竹时不时的几声低咳。孩童虽专心,却也偶有顽皮,偷眼望她,被林絮竹点出,换得一顿轻斥,惹得那孩童羞得脸红如霞。
  谷星心中微动,终于明白为何这病骨支离之人,竟能在流民街中受此敬重。
  不论朝代何年,孩童总归是人间希冀。于农耕之世,子嗣既是劳力,亦是养老之依。
  即便此等流民之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然而一字半文,亦能扭转一家困境,挣得脱离赤贫的转机。
  识字之益,虽不能直登青云,亦可于浊世中挣得一线生机。
  她一面听着,一面神游天外,正沉思间,忽觉手上一紧。
  低头望去,却是先前缠在林絮竹腿上的那幼子,此时已蹒跚跑至,胖手扯住她的笔。不过一岁多,鼻涕横流,几欲垂至胸前。
  谷星见状,啼笑皆非。
  她顺手从身上撕下一条旧布,抵于孩童鼻尖,低声道:“来,醒出来。”
  那小孩眨巴着眼,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谷星。
  “……”就在谷星怀疑这小屁孩是不是还未开智时,那孩子猛一抽气,鼻涕如泉涌,直喷而出。谷星连忙侧身避让,险险逃过一劫。
  她心惊肉跳,暗叹得亏自己闪得快。这么一大泡鼻涕,她这小布条怎么擦得干净。
  “过来。”一旁忽然传来林絮竹淡淡的一声唤。
  她回头一看,不知林絮竹何时已放下了树枝,朝小屁孩招手。
  小屁孩这时却像是突然开了智般,一路小跑过去,林絮竹从袖子里取出一帕方巾,熟练地替他擦净鼻涕,又理了理他鬓边细发,神色温和,举止娴熟得令人惊诧。
  谷星惊叹不已,却不敢深想。
  待日落西山,暮色沉沉,林絮竹带着一众孩童缓步归去,才转身踱入饭堂。谷星紧随其后,三魂不见六魄地吊在他背后,饿得眼神都飘了。
  林絮竹回头望她一眼,眉目含笑:“你可是备了碗?”
  “碗?”谷星愣了愣,“什么碗?”
  不待答话,二人已至饭堂。饭堂灯火昏黄,锅灶边热气腾腾,烟火气扑面。众流民手提破碗破盆,依次排队取食。
  谷星这才明白林絮竹之意。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那口瘪了几角的破铁碗,一日未进食,此刻早饿得两眼放光,单是闻着空气中的饭菜香都要馋得发疯。
  她侧头往前一看,只见她前头的林絮竹盛了一碗粥,里头还有些肉与菜渣,她心中一喜,暗道这流民街伙食还挺不错!
  未曾想,轮到她的时候,打饭的大娘手抖得像是她大学饭堂的打饭阿姨,一勺的稀粥,愣是抖了半勺回锅。
  谷星望着那两口都不满的稀粥,心口冷得像塞了团雪,却仍强作镇定,等那勺肉。
  然而等了半晌,大娘却头也不抬地摆手道:“下一位。”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封丘里大家一起吃草她都没说半句怨言。而此时此刻林絮竹碗里的肉和她碗里的稀粥放在一起的画面,刺激得她“嘿嘿”笑了两声,眼睛里的幽怨让大娘愣了神。
  未等她发作,高右强不知从那钻了出来,和谷星打招呼。
  谷星眼一斜,见他的碗里也有肉,于是怨念更深了。
  高右强看了一眼谷星碗里的粥,满脸果然如此,他正想开口,便听林絮竹开口,“我不能吃荤,肉你们吃吧。”
  说着就把碗里的肉分给了谷星和高右强。
  高右强笑嘻嘻地谢过林絮竹,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转而拉着谷星手腕离了饭堂。
  待两人走到巷尾一处角落,高右强打量四下无人,他才从腰间小包中取出一块扁扁的饼,塞入谷星手中,“快吃,烫的。”
  谷星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块饼烫得她拿都拿不稳,她低头盯着它,心中百感交集。
  若哪日他知晓她与林絮竹实为一贼一匪,不知是否会翻天而起。
  她将饼撕为两半,将大的一半塞入高右强手中,自个儿蹲墙角,默默啃起剩下的那半。
  高右强却看她神情复杂,还当她不爱这味,皱眉问道:“你怎的脸垮成这样?这饼可是我冒着差点被伙夫那烧火棍劈头的风险才偷来的。”
  谷星嘴一抿,心头酸涩更浓,她眨巴眼,慢吞吞地开口,“偷……不好。”她望着眼前这个瘦高少年的脸,不过十五的年纪,若是在现代,也不过是初二的孩子。
  可那少年却言语平静,像是在述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偷又如何?不偷便是饿死。”他言辞坚定,“我不识字,不会账目,做不了记文抄书的活儿。”
  他指了指她碗里的稀粥,语气愈发平淡,“在这宗族里,贡献少,所得便少。若无用,便成边缘人。”
  谷星闻言,眼睛直直望着手中的饼,心中震动难平。
  她原以为宗族是古人赖以为生的第二重保护网,是血脉相连、香火不断的依附之地。未曾想,短短半日,这网便叫她看得通透。
  这“宗族”排外之深,令人发指。她一提《大事件》,便遭希文当头喝斥;她身份不明,便差点命丧族议之前。
  且资源本就有限,偏偏权贵当道。表面互助,实则“以功定赏”。尊卑分明,重男轻女。宗族既不能抗天灾,亦不能御战乱。食米不继之时,只保强者与读书人,却将真正需要扶助的老弱妇孺抛弃在外。
  以孝治人,以忠束身。规训婚姻,干涉劳作,所谓“济贫”,其实是“施恩”;所谓“庇佑”,不过是门第与血统的筛选。
  直到谷星躺在茅草床上,望着破顶透下的月光,心中也依然翻涌难平。
  她还道这地方能收留妇孺孩童,重病残疾之人,但仔细一看,又惊觉并非如此。
  宗族之网,看似依托互助,实则牢牢锁住个体命脉。人被弃于其外,便如浮萍入江;可若困于其中,亦如蚕茧自缚。
  她终究辗转难眠,轻手轻脚起身出屋,循着白日族长所呆房屋的方向潜行。
  夜色无声,众人皆已入睡,四下无人。
  可才行不过数步,忽见夜空中一黑影盘旋,竟是一只乌鸦拍翅而来,紧随其身后。
  谷星心下一紧,急忙四顾查探。
  跑至一处小屋檐下,正想仔细检查一番四周,却忽听屋脊之上,一块碎瓦应声而落。谷星猛地仰头,正对上一道熟悉而危险的身影。
  乌鸦落在那人肩上,夜风轻拂,灯火未至,唯有朦胧月色照人衣角。
  那人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惬意,打趣道,
  “谷主编,你这地方可真是让我好找。”
  第93章
  那声音一落,原本朦胧的夜影中,一张吊儿郎当的脸便随之浮现清晰。
  谷星眯起眼,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是存心要吓死我不成?”
  大小眼笑眯眯地从屋脊滑落,轻巧落至她身侧,肩头那只乌鸦扑翅飞起,稳稳落在旁边另一屋檐之上,一只赤眼警觉四顾。
  “吃了没?”大小眼一边絮叨,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米糕,朝谷星抛来。那糕色泽雪白,还带着一缕清甜香气。
  谷星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转晴。
  二人缩在屋檐之下的暗角,蹲着一边吭哧吭哧地啃着米糕,一边低声说话。
  谷星听着,越听神色越凝。
  “你说什么?那些小报的金主,说她们曾遭人上门警告,生意被扰?”
  她低垂着眼,眸光却渐渐冷下。
  她虽早有所觉,毕竟那两月里众人收集来的情报中,不乏暗示。但真正听得大小眼传述,她才知那些反对的声音竟比她想象的要多。
  自她勾搭上巡检司,打通几处关节,那些在小报上翻不上天的市井地痞无计可施,转而找上了小报的金主商贾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