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聪明人、庸常之人、愚笨之人,于她而言,皆不过登高之石、弃用之土。”
  他抬眼望向谷星,“谷星,小报《大事件》的主编,京中流民之主。你自是明白这道理。”
  “你也在借人,你也在用人。”
  谷星闻言,目光沉了沉,忽而转过头去,冷声开口:
  “我借谁?我用谁?我心中一清二楚。”
  “我身边之人,皆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共苦同甘之后方敢信之人。若是被背叛了,我也不恼,毕竟爱我、信我、为我所用的人更多。”
  “你竟将我与那太后相提并论?真是令人作呕。”
  谷星眨了眨眼,心头已悄悄盘算着,在这家伙断气之前,能不能再挖出几句太后的机密,却忽地又觉得奇怪。
  “你既早知今日结局,为何还要替她卖命?”
  “你如今后悔了,也已无路可退。”
  “你说你还未到死期,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不信这人到如今才识太后的冷酷,眉一挑,逼近半步,欲再探几句,谁料方一凑近,又被他咳出的血腥气呛得一怔,顿时又退了回去。
  却不曾想,那人竟缓缓道出一句:
  “我要看到她登上皇位。”
  谷星一怔,脸色登时僵住,随即眉心蹙起,神色间满是难以置信:
  “你……你这脑子怕不是治好了也只会流口水!”她不想听了,听了也感觉晦气。
  “我不会让她如愿的。”
  “我与她本无仇怨,可她却为成其愿,将我兄弟性命暴露于危险之中,害云羌家破人亡,令封丘万民流离失所。若是这等人坐上皇位,这天下之人,岂非都要悬命于一线?”
  她摆摆手,将手里书往他怀里一扔,正欲离开这地方。
  哪知就在此时,那本被抛出的书中,飘落出一页纸张,轻飘飘落在她脚边。谷星低头一看,原本不以为意,目光一扫,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纸上记载的,赫然是封丘木栈桥上所设的防火机关的原理。而且这上面字迹,皆不像这朝代该有的古风笔法,提笔习惯,反而与她所写的现代书写别无二字。
  作者是谁?答案只有一个。
  柳絮竹见她怔住,轻轻一笑,躬身捡起那张纸。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像是翻着旧日残页:
  “我幼时就想,我既走不尽万里路,便读尽万卷书。可自那日捡到这纸之后,我才知世间还有万卷之外的卷,可我再也读不尽了。”
  “她讲的话、写的术、做的事……我只一打听便知她不在我所知的书页中。”
  “我自荐为她所用,并非为功名利禄,只因我想看清……一个不在书中之人,究竟能将这天地,引向何处。”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声哑气虚,似是将一口血硬生生咽下,那双眼里却愈加清亮,亮得有些发红。
  “我这一身骨头,已撑不久……可我还是想活着,看到结局。”
  那话语里既有痴执,也有疲倦。是疯癫之人的魔怔之语,却也是绝望之人最后的执念。
  他定定看着谷星,眼中划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笃定:
  “你和她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吧。”
  谷星还未开口,他却自顾自地堵上了她的退路:“我从榻上听得你和林县令说话时便知晓。”
  “你将她视作敌人,可在我看来,你们并非敌对,只是翻到了不同的书页。一个书前因,一个写后果。”
  谷星如今撇下小报,混进这流民街内,便是在拆解太后曾种下的“因”的路上。
  谷星不知其所指,只觉得柳絮竹疯得理直气壮,几近痴狂,非常人所能理解。
  “你好自为之。”
  她甩下一句,不再停留,转身出了门。
  阳光从残破窗棂洒入,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斑驳金影。
  林絮竹的目光沿着那束光线缓缓爬出屋外,落在那片青青春意的泥地上。
  他试图抬起身,试图再追上一眼,却终究力竭,身子一歪,只得躺倒在床上。
  那目光却未曾移开半分,只痴痴望着那门外的光,仿佛多年以前的白昼,也曾这般无声地洒落于书页之上。
  ……
  被林絮竹一耽搁,她差点忘了她来这里的正事。
  距离进国子监宣讲还剩五天,她得在此之前查明这流民街的秘密。
  幸得小队现在有邺锦明,李豹子等人照应,那摊子总归不至于继续烂下去。
  她躲在棵树下发着呆,却被高右强抓了个正着,“你怎么在这里偷懒,既然是我们族的一份子,便要出力。”
  谷星仰头一笑,将手中拔起的杂草抖落一地,眼神懒洋洋地望向他:“我如今算是宗族中人了?”
  高右强一愣,眉头轻蹙:“族长既已应允,自然不假。”
  “难不成你还担忧此事?你如今分入我家,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他正欲搜肚肠想几句温言安慰,却不料谷星忽地一挑眉,唇角勾笑,“既如此,想来我当你姐也不为过吧?”
  “四姐年岁长我几岁,那我便勉为其难,当个五姐吧~。”她拖长尾音,一字一句念得分外娇俏,“弟~弟~”
  她全然不顾高右强的生死和面皮,将那年少少年逗得面红耳赤,甚至还有点惊慌,“谁、谁要叫你姐了!”
  本来认作兄弟,如今却成姐弟,他还没找她算账呢!
  他面红耳赤地别过头,板着脸催促道:“走啦,快跟上!”
  见她未动,便又回头嚷:“愣着作甚?”
  谷星摇头笑了笑,提步相随,边走边打趣:“你怎脸这般红?”
  高右强紧抿着嘴唇,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装作未闻,路过的邻里却忍不住打趣他,惹得谷星笑声连连。
  他带着谷星到了厨房,那儿一桶桶饭菜香气四溢。厨房中数位妇人正忙着分拣众人“收集”而的食物,将其中尚可食用者择出,坏的削除,余者翻炒入锅,不多时竟也成了一道菜。
  谷星暗道:这倒似个共食的公厨,众人所获皆归集处理,再行分发,可见其组织之缜密,远非常人想象。
  “你虽扮作男子,但终究是女子之身。拾荒终归危险,厨房便由你来吧。”
  大哥本想派她去缝制衣物,可瞧见她那一身破烂衣衫,话头顿了顿,终是改了口,让他带谷星去厨房。
  谷星挠挠头,侧目望向高右强,知他本心是为她着想,但当真要她来做饭?
  “我手艺若是不大好,乡亲们可别怪罪。”
  高右强“哈”地一声,心道这事又不难,怕是手脚协调,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还道谷星是客气两句,也没放在心上。
  他正要离去,又想起一事,反身叮嘱:“对了,你莫要偷吃。若饿了便来寻我。”
  说罢,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一枚青果递与她,“我见你这两颊消瘦,怕你又晕过去,这给你吧。”
  谷星望着那果子,心中五味杂陈。自昨夜至今,滴米未进,可此刻却怎么也咽不下这份好意。她信口扯谎:“我吃这果子会满脸长疮。”
  “你这番心意,我记下了。”
  高右强虽有些失望,却仍点头应下:“那我再去寻些吃食。你可真莫偷吃。”
  谷星不知道他为何特意强调这些,但她谷主编缺什么?她摆摆手,“我为人正直善良,不会干这档子事的。”然后咬着牙踏进了那厨房。
  高右强有点担心,但没想到他该担心的不是这事。
  谁曾想,这厨房门才刚合上不过一炷香,她便被一干厨娘轰了出来。
  只因她下手太狠。
  手中的半只残鸡,鸡腿肉已经被摘去。剩下一些鸡屁股鸡脖鸡骨架鸡胸肉鸡杂,可谷星眼里,只有鸡胸肉能吃,剥下来后,余下全扔,被旁的姐姐们见着,不由得惊呼,“从前莫不是哪家的小姐?”
  众人怕她再糟蹋食材,赶忙将她调去灶前烧火。
  谷星倒是满脸自信,乐呵呵道:“纵火我最是擅长!”
  大娘被她逗得一乐,笑道:“那你好生烧着,我去外头取些料来。”
  不料谷星蹲在灶前,一股脑添柴添得过急。未几,锅中猛然腾起浓烟,鸡肉焦香中夹着一股呛味,她一惊,忙以锅盖扑火,才堪堪压住火势。
  大娘归来,见谷星一脸黑灰,神情顿时变了,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那鸡已经被火化得干净。
  不到半个时辰,谷星第二次被厨房扫地出门,接她的是大哥希文。
  希文:“……你果然是个废物。”
  谷星:“人各有所长。”
  希文叹气摇头:“宗族不养无用之人。孩童尚且下地分粮,你若曾是官家千金,怎连女红都不会?”
  “我虽不擅厨艺,却也并非一无长处。”谷星扬眉,冷笑一声,“你可知林絮竹为何肯为我作保?”
  希文一怔。他确曾听族长言及,林絮竹识得谷星,是因南地某案时,她以仵作之职断案,因此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