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檀郎 第87节
  兵马司抓了一堆妄议朝政的文人,来势汹汹地闹了大半个月,如今人人谨言慎行,她更无从打听塞北的消息了。
  她心下愈发不安,总觉得时璲会出事,便准备去卧佛寺给他上一炷平安香。
  谁知刚出了胡同口,便被一队披甲佩刀的兵卫挡了回去:“京师戒严,全都回家里呆着!”
  畹君心里突突狂跳,果然出事了,只不过没想到先出事的是京城。
  朝廷发了戒严令,所有人只许呆在家里,每日由里长带人分配粮食肉菜;云娘的酒楼也被勒令歇了业,只有医馆尚可容一人坐堂。
  谢岚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可以出门的人,每次回来,畹君总要问他有何消息,只是谢岚也根本无从打听。
  他们住在宣武门外尚且如此戒备森严,更可见内城是何光景。
  及至十月中旬,外城方稍稍解了禁,撤走了大部分兵卫,只是仍不许进出内城。
  畹兰居重新开张起来,生意冷清了许多。
  明明先前不许坊间议论朝政,然而酒楼一开张,便立刻有人宣告了戒严的始末:
  九月下旬,先太子毒害先帝,事发后畏罪自尽。如今朝政由景王把持,正在清算东宫余孽。
  北定侯府作为东宫心腹自是首当其冲,当天便被抄了家。不仅如此,金陵的宣平侯府也夺爵抄家,男丁悉数下狱,只待明年开春押送京师问斩。
  余下东宫同党,或杀或囚,空出的许多官职均由景王党顶上;那等中立官员,若表忠心,则仍领其事;倘若有质疑者,则按东宫余孽论处。
  经由大半个月的戒严,朝中已然换天,成了景王的天下。
  却说这场政变,北定侯府的财物、仆婢、府宅均被抄没充公,幸而玉清玉澄的身契到了畹君手中,方得以幸免。
  北定侯时璲出征在外,府中仅余三位主子:便是谢老夫人、陆夫人和谢氏婆媳三人,其诰命封号一并褫夺,又失了屋舍仆婢,三人只得流落街头。
  起先还可当掉身上的钗环首饰换钱度日,因像她们这样流落的罪臣女眷极多,那首饰虽是贵重珍品,当铺却压价极狠,换得的银钱勉强在客栈里安身。
  偏那客栈掌柜又欺她们寡弱女流,四处克扣盘剥,及至银钱花尽,便毫不留情地将她们赶了出来。
  此时已是十月初冬,风里带了凛冽的寒意,陆氏三人别说裁置冬衣,就连果腹栖身的银钱都没有了。
  短短半月,这三位贵妇人便尝尽了世间冷暖。
  谢老太太身上本就有疾,被这遭变故一激,又恰逢天气骤寒,其症更是来势汹汹,转眼间便一病不起。
  陆氏婆媳心急如焚,却四处求告无门。往常与北定侯府走动的人家,一多半自顾不暇;另一半与之割席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相助?
  而那被时璲弹劾得罢了官的谢阁老,如今已起复升了内阁首辅。走投无路之下,三人相偕去了谢府。想来念着亲情,他总不能看长姐和孙女饿死街头吧?
  没想到,刚到门口,她们便被谢府的仆人乱棍打了出去。
  一个穿着锦袍的管事走出来,站在台矶上看着落魄的婆媳三人,居高临下地说道:
  “各位姑太太、姑奶奶,听好了:我们阁老说了,当初北定侯那般赶尽杀绝,他肯留几位一条生路已是开恩,更勿再肖想阁老收留你们;不过等北定侯归京伏罪之时,为了各位能活着给他收尸,阁老还是额外赏了一吊钱,接好咯!”
  他扬手一抛,却不知是不是故意,那串钱的绳子突然松断,一串铜钱便如天女散花,四散滚落在她们面前。
  陆氏三人往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如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腹中又饥肠辘辘,望着那地上救命的铜钱,也只得忍了辱蹲在地上一枚枚地捡起来。
  谢老太太本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心中早已将这个弟弟骂得狗血淋头,只是明白大势已去,她是最人微言轻的一个老婆子罢了。
  看着儿媳和孙媳狼狈地在地上捡钱,她也颤巍巍伸出干瘦的手指,捡了几枚放进兜里。
  一枚铜钱卡在石板缝中,谢老太太眼花力弱,抠了许久没抠出来。
  忽然她面前出现一双软缎绣花云头锦鞋。
  “别捡了。”一道清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没地方去的话,跟我走吧。”
  谢老太太仰头望去,入目先见一条月白色织金绵裙,再往上是一件木槿色对襟短袄,狭腰秀颈,玉容清姿。逆着冷阴的天光,来人恍若神女降临般垂眸俯视着她。
  谢老太太一时没认出来人,直到儿媳颤颤唤出其名,她才知道那竟是她最不齿的谢畹君!
  畹君先领着她们去了畹兰居,叫人送了两屉热汤热饭并四碟咸菜上来。
  陆氏三人饥寒交迫,一看那热气腾腾的汤饭,立刻被引得食指大动。谢老太太自恃身份,还准备等畹君说句软话再动筷。
  谁知畹君也不言语。陆氏婆媳顾着尊卑规矩不敢先动筷,急得催道:“老太太快些用吧,一会儿就该凉了。”
  谢老太太只好拿起了筷子,陆氏二人也立刻执筷。她们许久没吃新鲜茶饭,此刻配着咸浸浸的小菜,比什么珍馐玉馔都更要可口。
  谢老太太见她们吃得急,怕把那一屉热饭吃没了,也忙忙扒拉起来。
  畹君看着好笑,心中又颇感唏嘘。
  她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与她们同桌而坐,竟是这样的情形。
  这当口云娘得了信,提着锅勺就赶了过来,看着狼吞虎咽的谢老太太冷笑道:“哟,真是稀客呀,老夫人怎么吃起鱼食来了?”
  谢老太太一噎,慢慢放下了碗。
  这大半个月来,她受到了毕生从未受过的屈辱,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没想到被这贱妇蹬鼻子上脸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脾气!
  她颤巍巍地拉着陆夫人和谢氏起身:“走,不吃了,我们走!”
  陆氏婆媳好不容易寻得个避风处饱餐,如何肯动?便是老太太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只假装没听见。
  谢老太太见拉不动她们,心下又羞又怒,兀自拄着拐起身要走。
  云娘把锅勺横在她面前,笑道:“要走,先把饭钱结一结,别让人指戳你这一门两侯的老封君吃白食!”
  谢老太太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往后栽倒,陆夫人和谢氏忙起身扶住她。
  畹君怕真给她气出什么好歹来,忙开口道:“娘,您老人家也消消气,今时不同往日了,侯府抄了家,哪有银子结饭钱。就当是看在苗苗的面子上,别计较了。”
  一听苗苗的名字,谢老太太一怔,陆夫人更是忍不住黯然。
  云娘冷笑道:“大姑娘,我真不知道你是缺心眼呢,还是昨夜梦中被菩萨点化了。人家当初怎么骂你的呀?半年过去了,你娘我还倒背如流呢!人家鲜花着锦的时候你分不上一杯羹,如今落魄了,你倒是巴巴地捡起这包袱了!”
  一番话说得陆夫人和谢氏尴尬不已,谢老太太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畹君瞥了一眼谢老太太,叹息道:“我又不是圣人,怎会不记得,怎会不气恼?骂我一个外人便罢了,苗苗还那么小,被她的至亲那样羞辱,我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掉眼泪!”
  陆夫人和谢氏羞惭难当,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尤其是陆夫人,苗苗是她孙女儿,她怎么会不心疼?只是什么也没有老太太高兴重要,骂便骂了,就是当众那样骂她,她也得受着的。
  这样想时,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对婆母的搀扶。谢老太太骤然失去倚仗,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畹君看在眼里,伸手扶了她一把,对那婆媳三人道:“只是我虽出身低微,却也懂得爱屋及乌的道理。你们是二爷的亲人,我不会放任你们流落街头不管的。”
  谢氏忍不住抽泣出声。这些日子看遍人情冷暖,因此更知道这份雪中送炭的珍贵。
  陆夫人也眼含热泪,待要谢她,想想从前揣度她的那些话,这道谢反倒显得不诚心了。
  谢老夫人佝偻地坐在条凳上,垂着眼不言语。
  云娘也只得道:“罢,罢,但愿人家承你的情!”
  畹君领着陆氏三人回了宣北坊的家中,让玉清烧了热水给她们沐浴,又寻出几件她和云娘旧年的袄子给她们穿。
  三人此刻方从饥寒中脱开身来,虽那衣袄不甚合身,此刻却胜过任何轻裘大氅。
  谢宅虽是二进的宅院,却并不敞阔。
  正房是云娘带着苗苗住,两间耳房给了玉清和玉澄;东西厢各两间房,畹君佩兰一人一间,另两间做了杂物房;外院一间倒座房给了谢岚住。
  如今多出三人,畹君只得让佩兰搬来同她睡,将佩兰的房间并西厢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了她们婆媳三人住。
  谢老太太虽落魄了,不过在媳妇面前余威还在,有大床的屋子留给她住,陆氏二人挤在另一间屋子里。
  这房间虽不及侯府的一间茶房大,然而三人挤在里头,却有种分外安心的踏实。
  陆夫人安顿下来,方拉着畹君的手,眼巴巴道:“苗苗呢?”
  “我让玉澄带着她在屋里。”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苗苗上次去侯府吓坏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我想先不要叫她见到你们的好。”
  见她们均是低头沉默,畹君赶紧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侯府抄了家,那二爷怎么办?”
  陆夫人掩面而泣,告诉她一个跟坊间传闻迥然不同的说法:
  谢阁老被罢官以后,景王狗急跳墙,见时璲出征,太子党的防备空虚,便出其不意地毒死了先帝和太子,并把罪名都推给了太子,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继位。
  因为时璲坐镇塞北手握重兵,景王尚不敢让塞北乱起来,所以封锁了消息,打算等他回朝以后,再来个瓮中捉鳖,除掉这个劲敌。
  如今京城内虽解了戒严令,可是城门仍只进不出,连各省总督巡抚都尚不知先帝殡天的消息。
  畹君又急又气,时璲还在边疆御敌呢,这景王就趁虚而入把他家给抄了,还想着让人打退外敌再过河拆桥,实在是太无耻、太令人寒心了!
  此时已近日暮时分,佩兰云娘等人都回了家中。
  佩兰虽不像云娘那般牙尖嘴利,可对她们也没有好脸色。
  倒是谢岚医者仁心,仍替谢老太太诊了脉,给她开了几剂药,让佩兰明天到医馆抓去。
  佩兰不乐意:“没有诊金就算了,还要我们医馆倒贴钱!”
  谢老太太只得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
  她不知是无颜见人,还是放不下架子,又或是年迈体衰,总之整日躺在屋里称病不出。因祸得福的是有了谢岚的诊治,反倒叫她的风痹之症减轻了不少。
  苗苗除了没见到谢老太太,陆夫人和谢氏都见着了。
  她还认得谢氏是那个爱变脸的漂亮姨姨,对谢氏有点畏惧。可她却不认得陆夫人,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陆夫人见到小孙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陡遭变故,丈夫儿子都关在金陵的大牢里,还有一个儿子远在塞北,如今身边虽有婆婆和媳妇相依,可那两个才是一家人。
  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小女孩,一时心中半悲半喜,忙蹲下身想抱苗苗。
  谁知苗苗后退了一步,躲在畹君裙子后面道:“娘亲,这是谁呀?”
  陆夫人忙道:“我是你……”
  “叫婆婆吧。”畹君含笑打断她。
  苗苗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婆婆”。
  陆夫人苦笑,又赶紧点头应了。当初她有机会认苗苗,可惜她没要。如今也没脸再让苗苗认她当祖母了。
  她们在畹君家住着,虽每日必遭云娘白眼,但比起先时流落街头的日子已经好太多了。
  过些时候,天愈发冷了,下过几场轻盈的雪,转眼就到了苗苗四岁的生辰。
  云娘做了一桌羊肉宴,见谢老太太不出屋门,便破例让陆氏婆媳上了桌。
  她给苗苗备的生辰礼是一个小金镯子。
  苗苗原本有两个银镯,后来时璲给了她一个金镯,云娘再添一个金的,正好左右手都戴着一金一银,配上苗苗肉嘟嘟的小手臂,看着分外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