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那个打扮精致但面色苍白的女人刚落地望海市就被埋伏的民警控制起来。她倒没有惊慌失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顺从地跟着民警上了警车。坐在审讯室里, 女人一言不发, 应泊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 悠悠道:
  “听说你们二位拐卖的第一个人是你们的孩子?”
  曹可红依然沉默如初,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罪孽永远地锁死似的。岂不知唇亡齿寒, 从掌握她行踪的那一刻起,另一路民警已经动身, 顺藤摸瓜将于泽龙抓获。归案时, 此人还在藏身处寻欢作乐, 民警破门而入后, 他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光着身子撒腿就跑,从窗户翻了下去, 脑袋着地,结束了戏剧性的一生。
  对于这种牵涉众多的重罪犯而言, 也许自杀是比伏法更合适的选择。应泊本来对“跳楼”两个字就有些应激反应, 得知消息后推开了现场照片:“不不不, 别给我看。”
  “就算你不说, 我们也已经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了,不然不会轻举妄动,你应该明白。”路从辜始终没有抬头,手上删删改改着讯问提纲。
  “如果我把掌握的官员受贿名单和证据都交给你们,能留我一条命吗?”曹可红忽地开口, “我小女儿还在上大学。”
  “这可能要问问监委。”应泊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至此,“春雷”行动正式收官。所有人又转而开始为接下来的表彰大会做准备,作为喝醉酒的惩罚,应泊不仅要写自己的发言稿,还被迫把路从辜的那份也包了下来。他在电脑前抓耳挠腮地坐了一下午,终于是借助各种手段挤出了两篇稿子,惴惴不安地发给路从辜审阅。
  “你办事我放心。”路从辜很快回复,“……要是我手底下也能有这个水平的笔杆子就好了。”
  表彰大会安排在周一上午,领导发言时,应泊故作不经意地瞥向坐在中间偏左的位子,检察长陶海澄端坐在那里。这种级别的领导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是应泊,也只在入职后的各种活动中见过他几面,办案有必须检察长批准签字的地方,应泊都是托助理去跑的。
  跟上次见面比起来,这人好像老了不少,谁知道下次见面是在下一场会议还是监委的留置室里呢?应泊这样漫漫地想着。主席台上,市公安局局长孟长仁乐呵呵地读着秘书写的发言稿,他听得犯困,却被人从后拍了拍后背,转头一看,是卢安棠:
  “应老师,路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跟他老队长的事?”
  “老队长?”应泊皱了皱眉头,“我没听他说过——怎么了?”
  “算了,现在太吵了,不方便。”卢安棠卖了个关子,“等有机会我单独给你讲。”
  大会结束后,应泊和路从辜特意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穿着整齐的制服陪卢安棠跑了一趟郊外的墓园。卢经武的尸骨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们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里面埋着他的制服和获得的奖章,墓碑上的遗照是从旧照上裁下来的,仔细看还能看到旁边冒出了卢安棠的冲天小发鬏。
  “爸爸很喜欢用他的胡茬扎我,所以小时候每次跟他一起拍照,我都是龇牙咧嘴的。”
  午后的暖阳漫过墓园的松柏枝桠,将青石碑面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卢安棠用手帕擦掉墓碑上沾染的浮灰,动作却微微一顿——墓碑旁冒出了一簇嫩绿的蒲公英。
  “老头最烦蒲公英。”她扬起嘴角,“说这玩意儿抢他种萝卜的地,偏偏我妈爱吃,他就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株都采下来,晚上洗干净端上饭桌。”
  好像已经能看到这位老前辈扛着锄头在菜园里跳脚的模样了。应泊将白菊轻轻放在碑前,手指拂过蒲公英柔软的顶部,一时间竟觉得语塞。
  “他不想让我做警察,说这行太危险了,而且没有我想象得那样英雄主义。他说得挺对的,只不过我太倔了,跟他一样倔。”卢安棠用指节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其实妈妈劝过他很多次,倔驴一样的脾气在体制内根本吃不开。可他总是说,‘当警察的要是耳根子软,早让那帮孙子忽悠瘸了’。”
  记忆如倒流的沙漏。十四岁的卢安棠蹲在家门口,看父亲捣鼓那辆老自行车。卢经武满手油污地拧着螺丝,还不忘嘱咐她:“闺女,你不是想做警察吗?爸告诉你,办案和修车一个理——该换的零件不能凑合。”
  路从辜半跪下来,轻抚着她的后脊,警裤膝盖沾上了湿泥:“其实前辈经常跟同事们提起你,我爸是缉毒的,都听过你的名字,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家那倔丫头要是穿警服,准比你们都利索’。”
  “现在,你做到了。”他替卢安棠端正制服胸前的实习警号。女孩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止不住地向下撇,眼尾涌出两行泪水:
  “路队,我想爸爸了……”
  碑影渐长,笼住三个挺拔的身影。最后一缕霞光中,卢安棠站在碑前,对着墓碑敬了个标准礼。
  *
  鄢山,鹿野寺。
  今天周末,应泊是起早偷偷跑出来的。虽然行程获得了路从辜的准许,但他或多或少还是心虚,闹钟响了一声就慌忙关掉,如履薄冰地把路从辜搭在他腰上的腿搬开,弯腰潜行离开卧室。
  他把洗漱的声音压到最低,时间也缩到最短,匆匆完成后像做贼一样溜到门口。不料,才把门锁打开,卧室里便传出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叮嘱:
  “记得吃早饭。”
  “哦,哦……”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需要我帮你带早饭吗?”
  “不用。”路从辜翻了个身,“我打算再睡一会儿。”
  陈嘉朗不愿意过来接他,他只好开车过去。把车停在公寓楼下,他看着陈嘉朗慢慢走出来,发现一向花枝招展的陈嘉朗今天没有穿正装,是简约宽松的一套休闲装。
  奇了怪了,他想。但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陈嘉朗绕到副驾驶,手握住门把手,拉了一下没有拉开,竟然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瘦得像铁”,这是应泊的第一反应。他干脆下了车,扶着陈嘉朗坐进车里:
  “不舒服?”
  陈嘉朗还在咳,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极用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掐死什么活物。等他把手放下来,应泊赫然发现,那掌心里竟然是一滩刺眼的血迹。
  “你……”应泊扼住他的手腕,两眼闪过一丝乞求的慌乱,“发生什么事了?你生病了?”
  “急什么?花粉过敏而已。”陈嘉朗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应泊手上稍稍加重了力气:“我认识你这么久,怎么不知道你有花粉过敏?”
  陈嘉朗但笑不语。他抽出一张湿巾擦干净血迹,老老实实系上安全带,刮刮应泊的鼻尖权当安抚:
  “先去庙里上香,我会告诉你的。”
  一路上,陈嘉朗都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从手底下的废物律师讲到棘手的案子,就是不肯说正事。应泊哪里有心思听下去,可又不敢对他说狠话甩冷脸,只能烦躁地按着喇叭。陈嘉朗自然发觉了这一异样,这个以往堵上一两个小时的车都有心思开玩笑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不耐烦,他便悠悠地住了口,转头望向车窗外:
  “……我以前好像是对你太任性了点。”
  “能不能别说这种话?”应泊的耐心已经几乎耗尽。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里,下车帮陈嘉朗打开车门,却不是为了扶人下车,而是为了把人堵在车里:
  “一定要上香吗?要不我们去医院吧,找最好的大夫看看。”
  陈嘉朗摇了摇头,话说得很轻,却极为坚定:“一定要去。”
  应泊叹了一声,只好让开身子:“不舒服就告诉我。”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陈嘉朗很多次都要扶着青石栏杆停步歇息。树木郁郁葱葱的影子像一袭褪了色的缎袍,缓缓笼住不远处禅寺的飞檐。鹿野寺名气虽然比不上那些全国闻名的古刹,但香火还算鼎盛,一年里时时有人来拜谒。
  时间还早,寺里除了来往的僧人,只有少许游客。二人在正殿前站定,香火气在梁柱间游走,缠住那些匍匐在蒲团上的影子,善男信女们捧着执念跪拜,金漆菩萨垂目望着人间,也不知听没听见有情众生的苦厄。
  寺内有免费供应的线香,但陈嘉朗还是自掏腰包买下了最好的那一种。他熟稔地请沙弥填了长明灯油,取了香折返回来,递给应泊一支。
  应泊摇摇头拒绝:“我是党员。”
  “这里没人知道你是党员。”陈嘉朗没有收回手,“求一下吧,万一有用呢?”
  拗不过他,应泊只好接了过来,点燃后攥在手里,却不知道该求些什么。他敷衍地对着菩萨拜了两拜,像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把香插进香炉里,双手抱胸看陈嘉朗跪在破旧的蒲团上,仰头凝视菩萨低垂的眉眼。香灰落在风里,掠过陈嘉朗的鬓边,应泊忽然警觉那里掺了些刺眼的白发。